猛憶新婚日

婚禮是在我家原先的蓬門蓽戶中舉行的,這棟原先搖搖欲墜的屋子,在我去郡府任職的半年後,就被裏中富戶自告奮勇地合夥出資翻修了,雖然不能算高堂邃宇,起碼一般的烈風暴雨再也拿它沒辦法。人當了官真是好,往常見了你掩鼻而走的富人,眨眼間似乎成了你的親戚,別提有多親熱。缺錢也不需要你張嘴,他們會主動請求借給你,這就是所謂的世態炎涼!怪不得前漢的廷尉翟公會感嘆“一貧一富,乃見交態”。

婚宴延續到很晚,那些閭裏的富人們,一直吵吵嚷嚷的喝酒吃肉,根本不理解春宵對我來說有多麽重要。好不容易等到酒闌歌罷,我終於能把心愛的阿藟獨自相對。我一件件褪光她的衣服,像剝去一片片竹筍,她柔滑潔膩的身體就在我懷裏了。面對這具美輪美奐的身體,霎時間我都有些自卑和羞愧,我不停地吻著她柔軟的唇,和她唇對唇呢喃地說話。在今天這個美好時刻之前,實際上我們只見過一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語。我們翻來覆去地敘舊,說得也不過是那唯一一面的感受。我談起當初對她的驚艷,她那種風中泠泠欲飛的仙姿,她的一語一笑,她叱狗的嬌柔神態,她喚我陪她玩六博的帶笑面龐,以及出門迎接父母蹦蹦跳跳的動作,無不讓我神魂顛倒,夢想千回。她則說,對我沒有多少印象,之前只是聽左雄時常提起我。那天我去的時候,她正好無聊,就喚了我一起玩,不巧很快就碰上她父母回來,雖然沒有玩成,但也並不失望。我聽在耳中卻有些失望,大概少年男子都是如此的罷,明明知道自己的品貌並不足以打動自己心儀的女子,卻常常自我幻想,在那個女子心裏,自己一定是重若千鈞。當然,這種失望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何必介懷,不管如何,這個當年我千思萬想的女子,如今已經和我裸裎相依,自己已然成了她的丈夫,她成了自己的妻子,這種幸福,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知道。那天晚上,我和阿藟歡樂了多回,每一回之後,仍舊毫無睡意,呢喃不休地又重復一遍剛才的對話,我問她,為何當初見了那一面之後,我屢次找借口去她家時,為何卻總是再也不能相遇。她輕笑道:“正是為了躲著你這個淫蟲,因為那唯一的一次見面,我就發現,你看我的眼睛總是色迷迷的,我害怕。以後,我就叫你阿色罷。”這打趣的話亦讓我神醉不已,除了再對她色迷迷一回,似乎別無他法。她的身體讓我產生了如此的迷戀,不知不覺間,我聽見了雞鳴的聲音,紙窗上晨光熹微,天色已經亮了。我們只能打個呵欠,下床梳洗,然後去拜見母親。阿藟的腿幾乎站不穩,我憐惜地抱著她,直到堂前,才放了她下來。

新婚過後不久,我們一起去了舒縣,在太守府附近的中陽裏租賃了一間房子,把母親和妻子都安頓下來。我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之所以把母親排在首位,倒不是因為我覺得母親比妻子重要。在我心裏,阿藟其實遠遠比母親重要,雖然我也很愛我的母親。在大漢,人人都把孝放在第一位,這有什麽合理性呢?對,母親固然生養了我,但這是我自己願意的嗎?像我這樣最終能出人頭地的,倒也罷了;對於那些毫無出頭機會的普通百姓來說,他們一輩子只能在足蒸暑土,背灼炎火的時間中度過,他們會高興父母生他們下來麽?在這塊土地上,他們能得到什麽?得到的僅僅是數不盡的徭役,交不完的田租,受不夠的淩辱,灑不遍的汗滴,他們為什麽要感謝他們的父母?感謝他們在自己的床笫歡樂之余,將他們帶到這個陌生而殘忍的世界上來受苦嗎?我之所以對那些儒學之士極為痛恨,就是因為他們制造了數不清的所謂孝子,同時也制造了數不清的罪惡,他們是大漢帝國乃至人類文明最大的敵人。

尤其是,我和阿藟的分開,也正和一個所謂的孝子有關。

舒縣的生活,起初是很寧靜的,每日坐曹治事,每日按時回家,因為是太守治所,這個縣邑比我的家鄉居巢縣要繁華得多,風景也近似。每日我回家途中,都要路過旗亭東鬧市,我會順便在那裏買點菜帶回家。阿藟閑時就在院子裏蒔花弄草,或者和她娘家帶來的婢女阿南一起刺繡說笑。我回來之後,阿南就會識趣地走開,接過我手中的菜,去煮飯燒水。我則坐在門檻上,呆呆地看著阿藟美麗的顏容,如果可能,我寧願一刻也不離開她。有時我和她坐在院裏的槐樹下玩六博,六博是我們最喜歡的遊戲,它好像是我的媒人。這個遊戲我當然比她玩得好,可是她玩不過我就耍賴,每次我擲瓊擲出了高的點數,她就會找出種種匪夷所思的理由來否定我的那一擲,宣布無效,什麽剛才有個蜜蜂飛過,讓她走神了沒看見我作弊啊;又或者她剛才想著阿盧在家裏餓不餓,沒有心思啊(她之前想帶阿盧來舒縣,可是她父母不舍得)。每次她撒嬌般說出這些匪夷所思的理由,我就心神蕩漾,舉手投降,由她怎麽辦了。每日在府中,我一有空閑,腦子裏就裝滿她的影子,巴不得趕快聽到府中的鐘響,到了日仄下曹 的時間,能早早回家看見我的阿藟。因此,我坐曹時,開始經常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終於導致在一件事情上出了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