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身何在

押送我的六個士卒是洛陽派來的,為首的名叫曹節,三十來歲,洛陽人。似乎怕我死而不僵,他對我仍保留著相當程度的禮敬,時不時問我疲累否,想休息與否。我很感激他的厚意,屢屢回絕說:“什麽時候必須趕到洛陽,律令上都有定程。我不想連累諸君,諸君千萬不必如此客氣。”其他小吏也見曹節對我恭敬,也都七嘴八舌道:“雖有定程,但此去洛陽路途險遠,規定也不是那麽嚴格,何君不必多慮!”

唉,他們稱呼我為“何君”!我半開玩笑道:“諸君要是在我屬下,可不能行事這麽松散。”

他們面面相覷,又賠笑道:“久聞何君禦下極嚴,但賞賜也極豐厚。我曹若在何君治下,也自會奮發自勵,以圖升遷的。”

他們說得很認真,看來也不純粹是虛假。有些官吏確實不喜歡擢拔下屬,所以下屬們也就因循敷衍,不圖上進,貪墨受饋,毫不羞慚。我則不然,每換任一處,剛到的時候,一定招集掾屬,告誡他們,貪墨舞弊者將受重誅,廉正勤勉者則有重賞,少府〖中央朝廷專門負責皇帝私人供養的官吏。郡縣亦有少府,負責太守、縣令的私人供養。〗所人,我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大部分會當成獎品,賜給官吏,所以我屬下的官吏雖然契契勤苦,卻從無抱怨。當年我任南郡太守的時候,有一次端午節,一位亭長私自賦斂自己所在亭部的百姓,把所得的錢買了衣食去獻給老父,恭賀節日。老父感到奇怪,因為他知道兒子薪俸不豐,家裏孩子還有三個,全家日常僅夠溫飽,怎麽突然這樣花錢,就說:“時逢佳節,家人團聚,飲酒相賀,這也就夠了,何必花錢去買這麽多東西,快拿去退掉。”小吏俯首泣道:“大人幾年來都未曾裁制新衣,我這做兒子的實在沒臉見人。請大人收回成命。”老父道:“你有這份孝心,我心裏比什麽都高興,我老了,衣服能夠禦寒就行了,難道一定要穿新的?倒是這三個孩子,你不能虧待他們。快去退了罷,不退,我反而不高興了。”小吏道:“不瞞大人說,這些衣食是我私自向亭部百姓賦斂的錢買的,不會影響家中日常用度。”老父一聽,當即拍案大怒:“久聞新來的何府君廉正愛民,少府私錢,大部分都拿來賞賜掾屬,自己兩袖清風。有君如此,你竟忍心欺騙。我打死你這個不忠的逆子!”說著提起拐杖就打。小吏趕忙告罪,遵父命特來向我自首。我聽說了事情前後經過,大為感動,親自跑到他家拜謝他的父親。郡中有這樣秉性醇厚的父老,這不正好說明我治郡有效嗎?我又拿出自己的薪俸給他父親買了一件新衣,為他祝壽,道:“孔子說,觀過知仁〖出自《論語,裏仁》,意思是,察看一個人所犯過錯的性質,就可以了解他的為人。〗,父老之子因為孝心而觸犯律令,雖然有罪,但因此更可以看出他秉性的醇厚,父老真是教子有方啊。若南郡所有老人都能像父老這樣,南郡何愁不治?”

最後我並沒有將那位老父的兒子治罪,反而提拔了他。耿夔當時還提醒我:“府君一向說信賞必罰,這次怎麽能自食其言?”

這句話把我問倒了,我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要我將那個私賦百姓錢財,買衣給老父祝賀佳節的小吏下獄,實在也覺得說不過去。他畢竟自首了,而且他老父也是個醇厚長者,如果這樣也行處罰,怎麽去激勵南郡的百姓遵循良好習俗呢?

“可是如果不懲治他,南郡的奸人都以孝子的名義去打家劫舍呢?難道府君也輕輕用一句‘觀過知仁’來搪塞嗎?那樣的話,只怕南郡滿地都是這種打家劫舍的所謂孝子了。”耿夔很不理解。

我搖搖頭:“不一樣,如果那些盜賊的父母能因此勸盜賊自首,那就是良善之人,哪裏需要懲治?”

耿夔喃喃道:“沒想到府君竟然變成儒吏了。”

我心中一動,他說的確實如此。不奉行律令,而想以禮樂化民,這不是儒術是什麽?我訕訕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坐在檻車上,我回憶起這些事,又是好一陣悵惘。路上雨時停時落,到了傍晚,雨下得漸漸大了起來,小吏們都帶了雨傘,但在南方這樣瓢潑的大雨下,幾乎沒有用處。雨不是直落的,它在勁風的作用下,不時拐彎,向人懷中鉆。雨傘只能當成持傘人的自我安慰,頃刻間,所有人包括我,都好像一只剛從水中拎出來的雞,大雨甚至堵住了我的鼻子,讓我連氣都喘不過來。

“得找個地方避雨。”曹節自言自語地說。

廢話,在這鄉野驛道上,能找到地方才怪。天色逐漸黑了下來,暮雨,更讓一切變得蕭瑟。這是初夏,嶺表的初夏平時是相當燥熱的,早上我們出發的時候就是如此,現在傍晚時分,卻如北方的秋天一樣清涼,甚至有些寒冷。這個天氣真怪,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最近的亭驛在哪裏?”我問道,“看看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