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車作歸舟

回到廣信,這裏一切都很平靜,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牽召仍舊率領掾屬出城迎接,一如我當時初到廣信。他說,當他知道李直突然帶走了整個郡的郡兵之後,就覺得大事不妙,作為太守,他立刻向洛陽奏報了這一切,同時派遣郵卒沿路打探消息。由於廣信城無兵可用,他也幫不上忙,只好留守城池靜觀其變。

我對他的解釋不感興趣,寒暄了幾句,就回到刺史府。我坐在榻上,油然想起阿藟不久前就在這榻上去世,心裏空落落的,有一種揪心的難受。我又想起了這幾個月來乍悲乍喜的一切經歷,真覺得恍如一夢。如果不是做夢,怎麽會如此奇特?二十年來,我早就絕望了,怎會想到能在廣信這個霧瘴叢生的蠻夷之鄉,遇見我的妻子;又怎麽會想到我還有個兒子,才見過一次就死在我的手上;還有我的左膀右臂任尚,死得更是莫名其妙;尤其是和李直勒兵相攻,竟然一路打到了合浦郡,驚動了整個交州,讓蠻夷們看笑話。這樣的事,難道是刺史該做的嗎?這樣的刺史,能算稱職嗎?

我真的希望這一切都是夢。

然而它不是,我知道,我面前還擺著那支吐綬鳥的金釵,那確確實實是阿藟留下來的,上面似乎還保留著她的體溫,她曾經和我在這個屋子裏絮絮叨叨說了好多天,二十年的歲月,從她嘴裏娓娓說出來,流遍了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有時午夜夢醒,我都恍惚感覺她還在我的身邊,溫柔地含笑看著我,對我說:“阿敞,我不能再陪你了,我要去陪晏兒了!”我原以為,雖然丟了兒子,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度過剩下的歲月,我們將來會一起回到居巢縣,回到原來的鄉裏,修補好以前的老宅,養一條名叫“阿盧”的狗,種半塘荷花,一起坐在院裏看著春花秋月,牛郎織女,最後雙雙魂歸泰山,永不分離。可沒想到,她還是離開了我,她艱難地答應了陪伴我,卻纏綿床榻,最終一病不起。

我恍惚是在夢中接到來自洛陽的郵書的,最惡劣的預想應驗了。但是當使者在我面前宣讀詔書的時候,我卻沒有什麽感覺,“檻車征回洛陽”是我預計的懲罰之一,沒什麽奇怪。唯一有些傷感的是,我終於被朝中的權臣和閹宦們抓到了把柄,在和他們的鬥爭中,我終於成了最後的敗者。

李直夫婦在獄中自盡了,不知是誰給的藥,大概是他的親信罷。我從掾屬的口中聽說,李直之所以要發誓起兵攻擊我,在於他妻子逼迫,那個瘋狂的女人用刀橫在他兒子李延壽的脖子上,說如果龔壽死了,她母子也不能獨活。她和兄長感情很深,兩人相差二十多歲,兄長對她來說,就相當於父親。此前妻妾成群的李直,一向對為他生了個兒子的龔氏言聽計從,再加上為了賭一口氣,他終於昏了頭,不計後果發兵去救龔壽,卻不想落得個全盤皆輸的下場。上天沒有給他一個救兒子的最好方法,反把自己陪了進去。說起來,是我殺了他們。

在這之前,我曾經去獄中探望過李直一次,我特意讓獄卒回避了一下,心中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把那些隱秘的事告訴李直。盡管我非常想,我非常想對李直說,如果二十年前他當時不是那麽貪財,肯把阿藟送還給我,那麽這一切也許不會發生。有一句諺語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而夜行。”復仇也是如此,如果不能讓仇人死得明白,那復仇的快意也將大打折扣。我想看李直悔恨如狂的樣子,他大概死也不願回想,當初那一刻的貪婪會在近二十年後遭到報應。

李直躺在墻角的稻草叢裏,頹然看著我,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你贏了。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你會那麽相信龔壽盜墓,他有什麽必要?他並非窮人。”

我冷笑道:“世上誰還怕錢多了。一袋珍珠擺在眼前,或許就會讓人立刻喪盡天良。”

他木然地望著我,根本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也許這麽多年來,他接受的饋贈和賄賂實在多得數不清罷。他咳嗽了一聲,悲聲叫道:“可是,他是那麽信奉鬼神的人哪!為了一個蔔工的話,肯去山上偏僻小亭任職三年,這樣的人,怎麽會去盜墓?”

秘密這時立刻滑到我的唇邊,我差點就想告訴他,即使不是為了龔壽,我也不會放過他……但是耿夔拉了拉我的衣袖,低聲道:“使君,那些事不能跟他說。詔書不日就到,也許會征他回洛陽掠治,倘若他說你為了私人恩怨陷害他,只怕反弄巧成拙。望使君三思。”

還是耿夔考慮得周到,我只好極力忍住宣泄的欲望,悻悻地離開了獄室。

李直夫婦也得到同樣的詔書,可是他們已經沒有命去洛陽申訴。傳達詔書的使者只好催促我盡快啟程,耿夔說要護送我回洛陽,我拒絕了,詔書上沒有提及他,何必自找麻煩?誰都知道他是我最親信的掾吏,他沒有牽連進我的案件,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送我回去,不是給那些權臣們以口實嗎?最後耿夔被我勸服了,但是他說,反正他也要回家鄉江陵,一路正好順路,至少他可以把我送到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