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編這本書的唯一目的是,希望它成為當代27位政治名流的歷史的直接見證,成為一部新聞報道的集子或歷史文獻。但我不希望它淪為一本僅供那些研究權力之爭的學者們閱讀的采訪集。我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把自己當做一架只是機械地記錄所見所聞的機器。我進行每一次采訪都費了心血,像對待那些與我利害攸關、我必須態度明朗的事情那樣去關注我的所見所聞(事實上我對每件事情都根據我所持的道德標準明確表態)。我不是帶著像解剖學家或記者所持的超然態度去會見這27位大人物的,我去見他們時往往情緒激動並帶去了一連串問題。這些問題,我在訪問他們之前總是先向自己提出。我進行這些采訪的目的是希望弄明白他們在掌權時和不掌權時是怎樣左右我們的命運的。我要弄明白諸如這樣一些問題:歷史究竟是多數人創造的,還是少數人創造的?它有自己的發展規律還是取決於個別幾個人?

我知道這是一個沒有人解答過,也永遠沒有人能解答的老問題,也是一個存在已久的十分危險的陷阱,因為每一個答案的本身都包含著矛盾。難怪很多人妥協了,他們說:歷史是由所有的人和個別人創造的,個別人成了領袖,因為他們生得逢時,並且知道如何利用時機。也許是這樣。但是那些不願為生活中荒唐的悲劇所欺騙的人寧可相信帕斯卡[1]的話:“如果克婁巴特拉的鼻子當時長得短一些,整個世界的面貌會成為另一個樣子。”他們寧可信奉伯特蘭·羅素[2]所信奉和所寫的:“隨它去吧,世界上發生的事由不得你,而是取決於赫魯曉夫先生、毛澤東先生、杜勒斯先生。要是他們說‘你們去死’,我們就得死;如果他們說‘你們活下去’,我們就得活下去。”我無法說這種看法是錯誤的。總之,我無法否認我們的生存是由少數人決定的,是由少數人的幻想和反復無常決定的,是由少數人的能動性和意願決定的。這些少數人,通過他們的理想、發現、革命行動、戰爭行動,甚至一個簡單的行動或對某個暴君的謀殺來改變歷史的進程和大多數人的命運。

當然,這是一個可怕的假設,這種觀點觸犯人的尊嚴。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成了什麽?是一群在時而高貴時而卑賤的牧人手中的綿羊?還是一批充當配角的貨色或是一片飄零的落葉?為了否定這個假設也許得信奉馬克思主義關於階級鬥爭決定一切的理論,根據這個理論歷史是由人民通過階級鬥爭創造的。但是你很快就會發現現實生活並不能肯定這種觀點。你會反駁說沒有馬克思就沒有馬克思主義(沒有人能證明,如果馬克思不誕生或馬克思沒有寫《資本論》,約翰·史密斯或馬裏奧·羅西會寫《資本論》)。於是,你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促成這樣的轉折而不是那樣的轉折的是少數人,使我們走這條路而不走那條路的是少數人,理想、發現、革命行動、戰爭行動都來自少數人,謀殺暴君的也是少數人。你不禁不安地自問,這些少數人究竟是些什麽樣的人,他們比我們聰明,比我們堅強,比我們明智,比我們有膽量嗎?或者他們既不比我們好,也不比我們壞,是同我們一樣的人,一些不值得我們欽佩也不值得我們生氣和嫉妒的普普通通的人?

這個問題要追溯到過去,追溯到遙遠的過去,而我們對過去的了解只是學校強加給我們的那一套。誰能保證學校沒有給我們灌輸謊言?誰能向我們提供關於薛西斯、愷撒和斯巴達克為人真誠的確鑿證據?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他們的戰績,而對他們的人品、弱點、謊言、理性和道德卻一無所知。我們手中沒有材料可以證明維欽托利[3]是壞蛋。我們甚至不知道耶穌基督是個高個子還是矮個子,頭發是金黃色的還是褐色的,受過教育還是大老粗,是否與抹大拉的馬利亞[4]同過床;不知道聖路加、聖馬太、聖馬可、聖約翰關於耶穌的傳說是否真實。啊,要是有誰用錄音機采訪過他,記錄了他的聲音、思想和語言就好了!啊,要是有人把聖女貞德在審訊中和在被燒死前的話速記下來就好了!啊,如果有人帶著攝影機采訪過克倫威爾和拿破侖就好了!我對耳聞傳下來的記事,對發表得過晚又沒有證據的報道投不信任票。昨天的歷史是一部充滿無法核對的故事和無法與之爭辯的臆斷的小說。

今天的歷史就不同了,因為它是在事情發生的同時寫下的。人們可以在采訪時對控制著世界和改變其進程的少數人照相、拍電影、錄音;可以通過報刊、廣播、電視馬上加以報道,加以說明,並進行熱烈的討論。為此我熱愛新聞工作,從事新聞工作。有哪一種別的什麽職業允許你把正在發展的歷史寫下來,作為它的直接見證呢?新聞工作就有這種非凡和可怕的特權。體會到這一點後,很自然地會深感到自己的不足。我每當遇到一個事件或參加一次重要的會見時總是焦慮不安,擔心自己沒有足夠的眼睛、耳朵和頭腦來進行觀察、傾聽、思考,以便從中理解一條蛀蟲是如何鉆入歷史這塊木頭中去的。我說我每進行一次采訪都花了心血,這並不言過其實。我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說服自己:去吧,沒有必要成為希羅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