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可能消失的事物

在裏約,有一些獨一無二的事物。它們使城市變得多姿多彩、富有風情,卻面臨著消失的危險,尤其是城市中心的貧窮區域——“貧民窟”。它們還能存在多少年呢?巴西人不願意提及“貧民窟”。在這個幹凈的城市裏,衛生服務堪稱表率;曾經大為肆虐的黃熱病,也在幾年之內徹底消除。因此,無論從社會與衛生角度來看,“貧民窟”都是一種落後。可是它們卻構成了萬花筒中的獨特色彩;在這些星星點點的碎片中,至少應為城市保留一塊,因為它代表了文明社會人類的最初形態。

“貧民窟”擁有自己的歷史。貧苦的人們依靠微薄的薪水,支付不起城內昂貴的租金。他們每天從郊外來到工作的地方,夜晚再返回住所,卻要負擔交通費用。因此,他們便在城裏的山上建造房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建造窩棚。這裏沒有道路,土地也沒有主人。這樣的窩棚不需要設計。只需將幾根竹杆插入地下,在竹子的空隙裏糊上泥土。將地面修理平整,再在外邊鋪上茅草,一個棚屋就建成了。這裏不需要玻璃窗戶,只需利用隨意撿拾的鋅板。入口至多裝飾著幾片箱子的木板,再掛一張舊袋子作為門簾。棚屋就像他們的祖先幾百年前在非洲建造的一樣。屋內家具很少,只有一張主人親手制作的桌子,一張床與幾條長凳。墻上貼著從雜志上剪下的彩色圖案。居所中也沒有任何現代化的設備。水源需要從山下的平原沿著土路石階運送上來。運水的婦女兒童接連不斷,他們將這種珍貴的液體放在頭頂的容器中——這並非昂貴的陶罐,而是破舊的油桶。夜晚沒有電力照明,只有閃爍的小煤油燈。這裏道路陡峭,由於行走著各種的動物,台階石梯往往又滑又臟。這裏有饑餓的貓與山羊,有長著疥瘡的狗,還有瘦骨嶙峋的母雞。用過的汙水也順著小路不斷流下。這些場景似乎將我們帶到了非洲或者波利尼西亞的村莊,但離奢侈的海灘大道卻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我們看到了最原始的生存方式。倘若在歐洲或者美國,這樣的生存狀態簡直無法想象。但很奇怪,這種場景卻並不令人厭惡苦惱;因為同我們居住舒適的無產者相比,這裏的居民更加幸福。他們居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夜晚充滿了歡聲笑語,他們便是自己的主人。如果為了開辟公路或是建設社區,土地所有人強迫他們離開,他們也會平靜地搬到其他地方。沒人能夠奪走他們的房屋。由於這些棚屋全都建在山頂,建在最隱蔽的角落,他們也能看到最美麗的風光,同豪華別墅不相上下。富庶的大自然在他們的土地上裝點了棕櫚樹與香蕉樹。裏約的醉人風景不斷給人以熱情的安慰,痛苦與憂傷都無處藏身。我無數次地登上濕滑的台階與泥濘的小路,去拜訪那些謙卑的人們。我看到的每個人都善良親切,每個人都樂觀向上。如果沒有了“貧民窟”,裏約會失去無與倫比的一部分。這些原始的棚屋建在石間山上,提醒著我們有多麽奢侈。我幾乎無法想象,在加維亞或其他山頂,這樣的窩棚會消失不見。

正如漢堡、馬賽這些歐洲的大城市一樣,在文明野心(或者也是道德野心)的支配下,裏約的另一樣特色也會很快消亡。那些難以啟齒的街道便是紅燈區,是愛情市場,也是裏約的吉原(5)。真希望最後一刻能有一位畫家將這些道路繪制出來,記錄下夜晚紅橙黃綠的朦朧燈光以及搖曳逃離的斑駁影像。它們的命運彼此束縛,構成一種神秘的東方場景,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從一扇窗到另一扇窗,或者更確切地說,從一個門到另一個門,能看到一千或者一千五百個女人,她們全都在柵欄之後,仿佛來自異域的動物。這些女人來自不同的種族,有著不同的年齡、膚色以及出生地。在塞內加爾的黑人旁邊是一些法國人,歲月在她們臉上留下深深的皺紋,甚至連脂粉也無法掩蓋。這裏還有嬌小的巴西混血兒與肥胖的克羅地亞人。她們全都等待著挑選,任憑顧客排隊從窗前走過,像檢查商品一樣打量她們。每個女人身後都有一盞彩燈,賦予房間以奇幻的色彩。在半明半暗中,明亮的床鋪顯得更加醒目,仿佛是倫勃朗的光影圖。這項平凡甚至有些低賤的活動,也因此擁有了神秘的氣氛。然而在市場之上,最令人驚奇的便是安靜與秩序——這是巴西獨有的特色。在馬賽與土倫,同樣的街區總是十分吵鬧。醉酒的賓客嬉笑叫喊,留聲機也大肆喧囂。但是裏約卻十分平靜謙和。男人們在門前遊走,並不感到羞恥;或者像閃電一樣走進屋內,也十分直率坦蕩。即便在這種平靜隱蔽的活動之上,依然是一片群星閃耀的天空。倘若在其他城市裏,人們會將這種交易視為羞恥,街區也將醜陋墮落;但是在裏約,這樣的角落依然美麗,依然有光影變化的輝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