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神秘的棺材

天河像一條帶子,正南正北地懸在天上。北京的人說:“牛郎在河東,織女在河西,今年七月見一面,再等來年七月七。”

七月七過去了,正南正北的天河改了方向。北京的人又說:“天河掉角了!天河掉角,棉褲棉襖。”這就是說,天快涼了。

接著是七月十五,是鬼節,家家都要“供包袱”。“供包袱”是到紙店買金銀箔,疊成小元寶,搭配上一團一團的“燒紙”,裝在方紙袋裏。紙袋是特制的,上面用木刻版印上花樣,由活人寫上死人的名字,放在家門口,就燒起來了。燒的時候,要額外留出兩張“燒紙”單獨燒,作為郵費。就這樣的,活人就把鈔票火匯給死人了。

七月十五伺候過了鬼,八月十五就伺候人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家家要蒸“團圓餅”。餅有五分厚,有六七層,用的材料包括葡萄、桂圓、瓜子、玫瑰、木樨、紅糖、白糖、青絲、紅絲、桃仁、杏仁、面粉,一個蒸籠只蒸一個。過了中秋夜,第二天就切開了,家裏有多少人,就切多少塊,表示團圓。所以,“團圓餅”人人有份,不吃就表示不團圓。

每一年的中秋,就在北京這樣輪回著。時間年復一年地在前進,風俗周而復始地在重演。團圓、團圓、大團圓,多少中國人民在風霜裏、在烽火下、在骨肉離散中,為這一夢想揉進了辛酸與涕淚。直到團圓化成多少塊,像“團圓餅”化成多少塊,一切修短隨化,終期於盡,除了辛酸、除了涕淚,一切都歸於烏有,只除了一具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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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棺材上漆,是北京人的一件大事,愈好的棺材愈要上漆,甚至年年上漆,沒漆的棺材是窮人的。中國人講究養生送死,送死比養生更考究,北京城的送死比其他城更考究。北京城的送死特色是“杠房”,杠是不同粗細的圓木,交疊起來,由“杠夫”擡起,上面放著棺材。杠的數目有“四十八杠”,有“六十四杠”,愈多愈神氣、愈多愈穩。穩得上面可放上滿滿的一碗水,不論怎麽擡杠,保證水不灑出來。不灑的原因是杠夫走路不用膝蓋,腿永遠是直挺挺的,像僵屍一般。指揮他們的人叫“打香尺的”。“打香尺的”像趕一堆僵屍,不說一句話,只憑敲打一根一尺長、兩寸寬的紅木尺來發號施令,不論上下快慢、轉彎抹角、換人換肩,都以敲打為記。北京城送死的另一特色是“一撮毛”。“一撮毛”是職業性撒紙錢的,他在腰間紮了條白帶子,陪同喪家穿孝,以示敬重。出殯時候,每經十字路口或機關廟宇,就由“一撮毛”出面,把幾十張碗口大小中有方孔的白色冥鈔往天空撒去,撒上天的時候,一定要一條白練式地上去,高達九、十丈,然後像一群白鴿般地飄下來,使路人側目,然後鼓掌叫好。

這些特色,都表示了北京的人對送死的鄭重。活人對死人的事,是含糊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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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八月十六,中秋過後第一天的子夜,一個健壯的黑衣人謹慎地走向北京西四甘石橋,走近下牌樓的草地,向一根木柱子跑去。他一邊跑著,一邊自背上解下大麻袋,在月光下,把木柱下的一具死屍裝進袋裏。他匆匆在四周草地上檢查了一下,又隨手撿起許多零星東西,一並裝進,然後紮緊袋口,背起來跑了。

他跑過了一條街,回頭看著,見到四邊無人,就匆匆轉入小巷,在小巷裏穿梭前進著。清早三更的時候,他已經成功地(逃)脫出北京的內城。

北京的內城有九個門,俗稱“裏九”,外城套在內城南邊,有七個門,俗稱“外七”。內城外城之間的三個門是中央的正陽門(麗正門)、東邊的崇文門(文明門)和西邊的宣武門(順承門)。黑衣人背著麻袋,付了賄賂,(逃)脫出了宣武門,就朝左邊的胡同裏走去。他一轉再轉,轉入一條死胡同。死胡同中有一間空屋,屋前有個小院子,有兩個人等著他,地下一口棺材,棺材蓋是打開的。兩人看他來了,幫他接過了麻袋,解開麻袋,把死屍裝進棺材。黑衣人把麻袋中的零星東西仔細清出來,一並裝進棺材裏。他掏出腰間的毛巾,為死屍的臉清理著。

那張臉已被刀割得血肉模糊,但是輪廓還在,那是一張威武而莊嚴的臉,在月光下,神情淒楚地呈現(在)黑衣人面前。死屍全身是赤裸的,全身都被刀割得沒有完膚,四肢也全斷了——他是被“淩遲”處死的。

“淩遲”是中國遼、宋以後死刑的一種,是盡量使人犯臨死前痛苦的一種文化,是專門用來對付大逆不道的人犯的。“淩遲”俗稱“剮”,是把人犯綁在木柱上,由劊子手以剮刀細細切割,叫“魚鱗碎剮”。剮刀長八寸,有木柄,柄上刻一鬼頭,刀刃鋒利無比。中國罵人話說“千刀萬剮”,就是描寫這種情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