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北京法源寺》

《北京法源寺》作為書名,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時在國民黨黑獄中決定的。自1971年起,我被國民黨政府關過兩次,第一次十足關了五年八個月;第二次十足關了六個月,一共關了六年兩個月,再加上被軟禁在家十四個月,一共是七年四個月。七年四個月中,六年兩個月是在牢裏度過的。我歷經七間牢房,其中有保安處不見天日的密封房、有軍法處臭氣四溢的十一房、有仁教所完全隔離的太平房、有台北看守所龍蛇雜處的三二房。……其中住得最久,是軍法處的八號房,我一人住了兩年半之久。八號房不到兩坪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馬桶和水槽及四分之一的我用破門板架起的“書桌”,所余空間,已經不多。一個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動,統統在此。不過不以人為本位,小房間內也不乏“生物”,白蟻也、蟑螂也、壁虎也、蜘蛛也、蜈蚣也……都戶限為穿、來去自如。至於狗彘不若的人,就自嘆弗及。八號房的戶限與來去,主要靠墻與地交接點上的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30厘米×15厘米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的塑膠桶裏,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來,檢查後,也卷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小房雖有門,卻是極難一開的。門雖設而常關,高高的窗戶倒可開啟,可是透過窗上的鐵欄看到的窗外,一片灰墻與肅殺,縱在晴天的時候,也令人有陰霾之感。在那種年復一年的陰霾裏,我構想出幾部小說,其中一部,就是《北京法源寺》。

由於在黑獄裏禁止寫作,我只好粗略地構想書中情節,以備出獄時追寫。1976年我出獄,在料理劫後之余,開始斷斷續續寫了前幾章。1979年我復出文壇,在其他寫作方面,一寫十二年,出書一百二十種,被查禁九十六種,被查扣十一萬七千六百冊。這十二年間,幾乎全部主力,都投在其他寫作方面了,《北京法源寺》就被耽誤了。十二年中,只斷續寫了萬把字,始終沒法完成。

耽誤的原因其實不全在時間不夠,而是我心理上的一個求全故障。伏爾泰(Voltaire)說過一句話:“最好是好的敵人。” (Le mieux est I'ennemi du bien.The best is the enemy of the good.)正因為我要寫得“最好”,結果連“好”都躊躇下筆了。

國民黨在台灣三十七年之久的報禁解除後,我決定創辦《求是報》,一方面跟這個偽政權周旋,打它,為它送葬;一方面要用這種報紙媒體,造成時勢,深入人心,為中國造前途。我深知報紙一辦,我的時間就被困住,《北京法源寺》將不知何年何月問世了。因此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每天寫兩個多小時,終於在去年年底,快速完成了它。伊夫林·沃(Evelyn Waugh)說一部長篇小說需要六個星期才能完稿,我這部書,恰如其說。由於它只是我史詩式小說中的一部,我自不打算用一部小說涵蓋所有的主題,所以,它涵蓋的,只有四百個子題以內,但內容也很驚人。

《北京法源寺》以具象的、至今屹立的古廟為縱線,以抽象的、煙消雲散的歷朝各代的史事人物為橫剖,舉凡重要的主題: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隱、朝野、家國、君臣、忠奸、夷夏、中外、強弱、群己、人我、公私、情理、常變、去留、因果、經濟(經世濟民)等,都在論述之列。這種強烈表達思想的小說,內容豐富自是罕見的。

為什麽罕見?因為《北京法源寺》是歷史小說。一般歷史小說只是“替楊貴妃洗澡”、“替西太後洗腳”等無聊故事,《北京法源寺》卻全不如此。它寫的重點是大丈夫型的人物。這是一部陽剛的作品,嚴格說來,書中只有一個女人,並且還是個壞女人,其他全是男性的思想與活動。它寫男性的豪俠、男性的忠義、男性的決絕、男性的悲壯。但它並不歧視女人,從光緒的珍妃的哀怨、到譚嗣同的閏妻的死別,都可反映出這些,只是它的主題不止於男女之情而已。

《北京法源寺》中的史事人物,都以歷史考證做底子,它的精確度,遠在歷史教授們之上(例如張灝寫《烈士精神與批判意識》,作者儼然譚嗣同專家,但書中一開頭就說譚嗣同活了三十六年,事實上,譚嗣同生在1865,死在1898,何來三十六年?)。在做好歷史考證後,盡量刪去歷史中的偽作(例如根據王照《小航文存》和唐才質《戊戌聞見錄》,譚嗣同在獄中,不可能再寫信給康、梁),而存真實。不過,為了配合小說的必要,在刀口上,我也留下關鍵性的可疑文獻(例如譚嗣同獄中詩,“去留肝膽兩昆侖”的事,我在《歷史與人像》中早有考證,但這是歷史學的範圍,不是小說的範圍,在小說中,我另作處理),甚至還有將錯就錯之處(例如譚嗣同孫子譚訓聰寫《清譚復生先生嗣同年譜》中說“親赴法源寺訪袁”,但照袁世凱《戊戌日記》,他住的是法華寺。但我為了強調法源寺的故事性,特就年譜將錯就錯處理)。大體說來,書中史事都盡量與歷史符合,歷史以外,當然有大量本著歷史背景而出來的小說情節,但小說情節也時時與史事掛鉤,其精確度,別有奇趣(例如書中描寫譚嗣同看到的日本公使館“那一大排方形木窗”,事實上,是我根據1900年的一張日本公使館的照片做藍本寫出來的。又如整個有關法源寺的現狀,是許以祺親在北京為我照相畫圖的;有關袁崇煥墳墓資料,是潘君密托北京作家出版社李榮勝代我找的;有關康有為、譚嗣同故居現狀,是陳兆基親自代我查訪的。……)。清朝史學說“中有苦心而不能顯”、“中有調劑而不知”,大率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