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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只有十歲,而「國賴長君」,是宋太祖的杜太後留下來的遺訓,兄終弟及更是有宋開國以來便有的傳統,因而有人想成擁立之功,密謀在神宗兩弟岐王趙灝,或嘉王趙頵二人中,擇一為帝。宣仁太後防到有此一著,一面誡飭兩王,不得常常進宮,以防生變;一面在暗中預備下一件十歲小兒所著的黃袍。及至神宗駕崩,十歲的太子柩前即位,是為哲宗。宣仁太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杜絕了親藩覬覦大位的野心。

吳廢後的意思是,亦應為小皇子阿孝預備下一件皇子的常服,有朝一日阿孝得見皇上,著此常服出現,自然而然就確定了他的皇子的身份,萬貴妃就無從作梗了。

這是件很有趣的事,不但紀小娟與林寶珊興致勃勃,謫廢的蕭妃與女官王福祥亦自告奮勇,蕭妃工於女紅,這件事便由她來指揮提調。

皇子的華服,不論太子還是親王,都是相同的,盤領窄袖的紅袍,前後及兩肩金線繡龍;玉帶皮靴;此外,還要製一頂「翼善冠」,以金絲作胎,上蒙烏紗,兩翅上翹,亦名「烏紗折角向上巾」。

此事當然要跟懷恩商量,他也同意了。於是采辦材料就是他的事了。紅袖、金線、烏紗以及針線都悄悄地送到玉熙宮。每天聚集在紀小娟的地窖中,分工合作。一針一線一希望,都想像著小皇子在皇帝懷抱中時,是如何可愛。

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冠服靴帶,全部完工,將阿孝打扮起來,花團錦簇,有如仙童,都目不轉睛地看傻了。

但半年以後,就嫌小了。於是重拾刀尺,另製新衣。一件又一件,製到第七件,已是成化十一年。成化六年七月出生的小皇子阿孝,已經六歲,長得非常清秀,從未剃過的胎髮,長及垂地,看上去更像個女孩子。

六歲應該讀書了,開蒙老師是吳廢後,唸的課本是《千字文》。不過第一句第一字就遭遇了難題。

「天地玄黃,喏,」吳廢後向上一指,「上面是天──」

「天在哪裏?」阿孝打斷她的話問。

「天在外面。」吳廢後向下一指,「下面是地。你站在那裏的地方,就叫地。」

「我知道。」阿孝又問,「天呢?」

「天在外面。」

「我要看。娘娘,我要看天。」

阿孝管吳廢後叫「娘娘」,親娘是「媽媽」,林寶珊便是「姑姑」。吳廢後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要看天!」阿孝帶著哭音不斷地說,「我要看天!」

「就讓他看一看好了。」

「不行!」吳廢後斷然拒絕了林寶珊的意見,「一看,心就野了!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溜了出去,讓人看見了,不得了。」

「乖!」紀小娟哄著他說,「先跟娘娘唸書,唸完了書再說。」

唸完了書,仍舊是個不了之局,說好說歹,哄嚇詐騙,三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安撫下來。

※※※

這件事傳到了懷恩與張敏耳中,都認為應該是揭破真相的時候了,但不知如何開口。秘密商議了好一會,只得到一個結論:要找機會。但如何才是機會,卻又無從懸想。只是張敏心裏卻已有了宗旨:必須有懷恩在,方能揭開這一大秘密。

機會終於在無意中發現了。這天一早,張敏為皇帝櫛髮,無意中梳落一根白頭髮,恰好落在皇帝衣襟上。

「唉!」皇帝拈起白髮嘆口氣,「頭髮都要白了,兒子還沒有。」

張敏心中一動,轉眼望去,懷恩正捧著一個內盛奏章的黃匣子要來請旨。他的膽就大了。

於是,張敏走到皇帝側面,俯伏在地,高聲說道:「奴才死罪,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皇帝愣住了,問一句:「你說甚麼?」

「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這一回確定沒有聽錯,皇帝不假思索地問:「在哪裏?」

「奴才一說破,奴才就死定了。不過奴才死不足惜,只要萬歲爺為小皇子作主,奴才雖死亦是心甘情願的。」

這時懷恩也跪下來了。「張敏的話不錯。」他說,「小皇子暗底下養在玉熙宮,已經六歲了,奴才等一直不敢上奏。」

「喔,」皇帝不必追問不敢上奏的原因,只問,「是誰生的?」

「尚服局管庫的女官紀小娟。」

這一下,將六年前梅花初放的季節,巡行後宮,發現紀小娟那雙大眼睛,以及「屋小於舟,春深似海」的繾綣光景,都記了起來。也只有喚起了這一番的回憶,他才有無意中發現了寶藏的、無可言喻的驚喜。

「走!」皇帝站起身來,只說了兩個字:「西苑。」

懷恩知道小皇子確定可以出頭了,但昭德宮方面,不可不防。當機立斷,將乾清宮的太監、宮女都集中在一起,不準外出,以防走漏消息,然後親自護駕,用軟轎將皇帝擡到玉熙宮以西的「大藏經廠」──這個專門貯藏上用書籍、禦制詩文集刻板、製造上用箋紙,以及番漢經典的大藏經廠,專歸司禮監管理。懷恩以此為禦駕暫駐之地,可以徹底保持關防嚴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