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上的北大文研所(第6/6頁)

1940年秋,馬學良隨著史語所轉移李莊板栗坳。當時語言組從事少數民族語言研究的僅有李方桂和馬學良、張琨師生三人。在李方桂的指導下,馬學良繼續整理倮區的語言調查,寫成論文。他發現了元音松緊的特性,強調了其在倮語及藏緬語系的重要性。1941年6月,語言學教授羅常培在板栗坳考察馬學良的學術水準,他寫道:

三日上午約馬學良君來,評訂他所作的《撒尼倮倮語語法》……李先生對我說,他這篇論文在已經出版的關於倮倮語的著作裏算是頂好的。這雖然含著獎掖後學的意思,但是我看過論文初稿後,也覺得李先生的話不算是十分阿好或過譽。我一方面佩服馬君鉆研的辛勤,一方面更感謝李先生指導的得法。自從幾個文化團體流亡到西南後,大家對研究藏漢系的語言感覺濃厚的興趣。但是我們卻不想一個人包攬好些種語言,我們只想訓練幾個年輕的朋友各走一條路,然後匯總去作比較的研究。這幾年來,除馬君外,還有陳三蘇女士治苗語,傅懋勣君治倮倮語和麽些語,張琨君治擺夷語和民家語,那慶蘭君治仲家和水戶語,葛毅卿君治苗傜語,高華年君治納蘇語和窩尼語,都有相當的成績。20

論文《撒尼倮倮語語法》幾經補充修改,終於完稿。這是語音學20世紀20年代傳入我國後,第一部用現代語音學理論,描寫實地語料的少數民族語言學著作,通過對撒尼倮倮語的研究,揭示了藏緬語的重大語音和語言特征。1949年後,倮倮改稱彝族。1950年,馬學良的論文最終以《撒尼彝語研究》為書名,由中國科學院編輯,商務印書館出版。在原來的序言中,馬學良對恩師李方桂充滿感激,後來的版本中這幾句話被完全刪去了,或許是迫於情勢。彼時,李方桂已遠渡重洋,執教美國夏威夷大學。那時的美帝國主義是中國的頭號敵人。

任繼愈讀北大文研所的導師是湯用彤,副導師是賀麟。他做的論文是《理學探源》。理學盛於宋朝,但源自隋唐,且涉及佛教,需查考《大藏經》。當時昆明沒有《大藏經》,只有史語所有一部,於是任繼愈隨史語所到了李莊。1941年7月4日,羅常培參加了任繼愈的畢業答辯,他後來寫道:

四日上午,約任君繼愈來評訂他的《理學探源》。他在論文節要裏自述宗旨:“治哲學史首在辨其異同。同者何?心也,理也。異者何?象也,跡也。凡人同具此心則同具此理,語其真際東聖西聖若合符節。萬民雖眾,即是一人之心;百世雖久,即是當下之理。萬象森然不礙其為一本,此即所謂同。理誠一矣,然其表詮之際,其語言文字之習慣, 當前所受之塵境,問題之結症,則各民族不盡同,各人亦異,故西洋印度各有其精彩面貌,則所謂象也,跡也,此其所以異也。”任君在湯錫予、賀自昭兩位先生指導下, 兩年工夫居然深造自得,窮源竟委地作出這樣一篇論文來,足見他很能沉潛努力。論文全稿雖然還沒抄完,看過旨要和綱目也約略可以窺見一斑了。我和他談完話覺得很滿意,只對於全文結構上表示幾點意見。21

年輕的哲學家任繼愈,就在板栗坳的田坎茅屋之間開始了治學生涯。

1946年北大文科研究所遷回北平。同年,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三年後的時代大變局中,這批研究生絕大部分留在大陸,少部分如周法高、李孝定、王叔岷等跟隨傅斯年去了台灣。1952年,已辦了三十三年的北大文科研究所停辦。

青年學者任繼愈。

1978年,當年陳寅恪指導的隋唐史研究生王永興調回北大任教,他去天津南開大學拜謁昔日的北大文研所副所長鄭天挺。回首當年,師生倆感慨人事凋零,欲說還休。最後,鄭天挺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培養的二十余名研究生無一廢品。你現在培養研究生,不要忘了在昆明時北大文科研究所辦學的方向和精神。”囿於當時的情勢,鄭天挺未提及跟隨所長傅斯年在李莊完成學業的那十多位畢業生。也許,他能想到那批人同樣不會是廢品,甚至還可能是學術精英。只是他已等不到師生重聚,三年後就與世長辭。

而今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人與事已是廣陵散絕矣。

(本文照片由台北“中研院”史語所、董敏、李光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