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第4/5頁)

阮籍做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宋的顏延之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裏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卻道,人是並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隨便閑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於習慣和不得已。還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歷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

但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於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將嵇康殺了。非薄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系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麽,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麽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於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麽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只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於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

但魏晉也不全是這樣的情形,寬袍大袖,大家飲酒。反對的也很多。在文章上我們還可以看見裴的《崇有論》,孫盛的《老子非大賢論》,這些都是反對王何們的。在史實上,則何曾勸司馬懿殺阮籍有好幾回,司馬懿不聽他的話,這是因為阮籍的飲酒,與時局的關系少些的緣故。

然而後人就將嵇康阮籍罵起來,人雲亦雲,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多年。季劄說:“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是確的,大凡明於禮義,就一定要陋於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代所謂崇尚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於反對自己的人罷了。於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瀆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做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現在說一個容易明白的比喻罷,譬如有一個軍閥,在北方——在廣東的人所謂北方和我常說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稱山東山西直隸河南之類為北方——那軍閥從前是壓迫民黨的,後來北伐軍勢力一大,他便掛起青天白日旗,說自己已經信仰三民主義了,是總理的信徒。這樣還不夠,他還要做總理的紀念周。這時候,真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去呢,不去呢?不去,他那裏就可以說你反對三民主義,定罪,殺人。但既然在他的勢力之下,沒有別法,真的總理的信徒,倒會不談三民主義,或者聽人假惺惺的談起來就皺眉,好像反對三民主義模樣。所以我想,魏晉時所謂反對禮教的人,有許多大約也如此。他們倒是迂夫子,將禮教當做寶貝看待的。

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別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但嵇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別人來模仿他。竹林七賢中有阮鹹,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鹹在,夠了。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至於嵇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鐵,他的性情是很喜歡打鐵的。鐘會來看他了,他只打鐵,不理鐘會。鐘會沒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時嵇康就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當嵇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長官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願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的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足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社會上對於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願意他的兒子像他自己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這是,因為他們生於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並非他們的本態。但又於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