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散文鈔》序

周作人

題解

上世紀30年代,沈啟無與周作人過從甚密。他與俞平伯、廢名、江紹原並稱為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在1933年版的《周作人書信》中,收入周作人給他的書信25封,數量之多,僅次於給俞平伯的。周作人當時在課堂講授各時代的“散文”,須得有一“選本”。沈啟無編選明清小品文成冊,正合其意,《近代散文鈔》就這樣誕生了。有學者指出,《近代散文鈔》是以周作人的手眼來編選明清小品的。其編選過程肯定也有周作人的參與。顯然,《近代散文鈔》的編選意圖並不僅僅是提供一個晚明小品的普通讀本,而是要張揚一種文學理念,並且具有強烈的論戰性。俞平伯就曾明確地把《近代散文鈔》看做是支持周作人文藝理論的作品選。這樣,有理論,有材料,師徒幾個披掛上陣,回擊左翼文學,又有林語堂等人的理論和作品以為策應,於是形成了一個聲勢浩大的晚明小品熱和言志派文學思潮。

啟無編選明清時代小品文為一集,叫我寫一篇序或跋,我答應了他已將有半年了。我們預約在暑假中繳卷,那時我想離暑假還遠,再者到了暑假也還有七十天閑暇,不愁沒有工夫。末了是反正不管序跋,隨意亂說幾句即得,不必問切不切題,因此便貿貿然地答應下來了。到了現在鼻加答兒[1]好了之後,仔細一算,已經過了九月十九。聽因百說,啟無已經回到天津,而平伯的跋也在“草”上登了出來,乃不禁大著其忙,急急地來構思作文。本來頗想從平伯的跋裏去發見一點提示,可以拏來發揮一番,較為省力,可是讀後只覺得有許多很好的話都被平伯說了去,很有點怨平伯之先說,也恨自己之為什麽不先做序,不把這些話早截留了,實是可惜之至。不過,這還有什麽辦法呢?只好硬了頭皮自己來想吧。然而機會還是不肯放棄,我在平伯的跋裏找到了這一句話——“小品文的不幸無異是中國文壇上的一種不幸”——做了根據,預備說幾句,雖然這些當然是我個人負責。

我要說的話,幹脆就是,啟無這個工作是很有意思的,但難得受人家的理解和報酬。為什麽呢?因為小品文是文藝的少子,年紀頂小的老頭兒子。文藝的發生次序大抵是先韻文次散文。韻文之中,又是先敘事、抒情,次說理;散文則是先敘事,次說理,最後才是抒情。借了希臘文學來作例,一方面是史詩和戲劇、抒情詩、格言詩,一方面是歷史和小說、哲學——小品文,這在希臘文學盛時實在還沒有發達。雖然那些哲人(Sophistia)[2]似乎有這一點氣味,不過他們還是思想家,有如中國的諸子,只是勉強去仰攀一個淵源,直到基督紀元後希羅文學時代,才可以說真是起頭了。正如中國要在晉文裏才能看出小品文的色彩來一樣,我鹵莽地說一句,小品文是文學發達的極致,它的興盛必須在王綱解紐的時代。未來的事情,因為我到底不是“問心處”,不能知道。至於過去的史跡,卻還有點可以查考。我想古今文藝的變遷,曾有兩個大時期,一是集團的,一是個人的。在文學史上所記,大都是後期的事,但有些上代的遺留,如歌謠等,也還能推想前期的文藝的百一。在美術上便比較的看得明白,繪畫完全個人化了,雕塑也稍有變動,至於建築、音樂、美術工藝如磁器等卻都保存原始的跡象,還是民族的集團的而非個人的藝術,所尋求表示的也是傳統的而非獨創的美。在未脫離集團的精神之時代,硬想打破它的傳統,又不能建立個性,其結果往往青黃不接,呈出醜態,固然不好,如以現今的磁器之制作繪畫與古時相較,即可明了。但如顛倒過來,叫個人的藝術復歸於集團的,也不是很對的事。對不對是別一件事,與有沒有是不相幹的。所以這兩種情形直到現在還是並存,不,或者是對峙著。集團的美術之根據,最初在於民族性的嗜好,隨後變為師門的傳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滯,其價值幾乎只存在技術一點上了。文學則更為不幸,授業的師傅讓位於護法的君師,於是集團的“文以載道”與個人的“詩言志”兩種口號成了敵對。在文學進了後期以後,這新舊勢力還永遠相搏,釀了過去的許多五花八門的文學運動。在朝廷強盛、政教統一的時代,“載道主義”一定占勢力,文學大盛,統是平伯所謂“大的、高的、正的”[3],可是又就“差不多總是一堆垃圾讀之昏昏欲睡”[4]的東西。一到了頹廢時代皇帝,祖師等等要人沒有多大力量了,處士橫議,百家爭鳴,正統家大嘆其“人心不古”,可是我們覺得有許多新思想、好文章都在這個時代發生,這自然因為我們是“詩言志”派的。小品文則在個人的文學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裏用了適宜的手法調理起來,所以是近代文學的一個潮頭。它站在前頭,假如碰了壁時,自然也首先碰壁。因為這個緣故,啟無選集前代的小品文給學子當做明燈,可以照見來源去路,不但是在自己很有趣味,也是對於別人很有利益的事情。不過在載道派看來,這實在是左道旁門,殊堪痛恨。啟無的這本文選,其能免於覆瓿之厄乎?未可知也,但總之,也沒有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