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散文鈔》序(第2/2頁)

是為序。

中華民國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 於北平煆藥廬 周作人撰

我給啟無寫《近代散文鈔》的序,還是在兩年前。到了現在,書才出版,再擎起原序來看,覺得這其間的時光仿佛有點遼遠了,那裏所說的話也不免有點迂遠了,便想再來添寫這篇新序,老老實實的論幾句話。

啟無編刊這部散文鈔,有益於中國學術,文藝上的地方很多,最重要的是這兩點:

其一,中國講本國的文學批評或文學史的,向來不大看重或者簡直抹殺明季公安、竟陵兩派文章,偶爾提及,也總根據日本和清朝的那種官話[5]加以輕蔑的批語,文章統系,仿佛是七子之後便由歸唐轉交桐城派的樣子。這個看法,我想是頗有錯誤的。他們不知道公安、竟陵是那時的一種新文學運動,這不但使他們對於民國初年的文學革命不能了解其意義,便是清初新舊文學廢興也就有些事情不容易明了了。日本鈴木虎雄的《中國詩論史》上舉出性靈一派與格調、氣韻諸說相並,但是不將這派的袁子才當做公安的末流,卻去遠尋楊誠齋[6]來給他做義父,便是一例。中國謄錄鈴木之說者也就多照樣的說下去了,啟無這部書並非議論,只是勤勞的輯錄明末清初的新文學派的文章,結果是具體的將公安、竟陵兩派的成績——即其作品和文學意見——結集在一處,對於那些講中國文學的朋友供給一點材料,於事不無小補。古人的著作苟存於世間,其價值也自存在,不以無人顧問而消滅。公安、竟陵非親非眷,吾輩本無庸擾擾為古人爭身後之名,只是有此文學史上的材料而聽其湮沒亦自可惜,如得有人為表而出之,乃亦大可喜耳。

其二,中國古文汗牛充棟,但披沙揀金,要挑選多少真正的好文章卻是極難之事。正宗派論文高則秦、漢,低則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門外道的目光來看,倒還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我很奇怪學校裏為什麽有唐、宋文而沒有明、清文——或稱近代文?因為公安、竟陵一路的文是新文學的文章。現今的新散文實在還沿著這個統系,一方面又是韓退之以來的唐、宋文中所不易找出的好文章。平心靜氣的一想,未成正宗的新思想、新文章,希望公家來提倡,本來有點兒傻氣,不必說過去的。便是現今的新文學,在官、公、私各學校裏,也還沒有站得住腳呢。退一步想,只好索解於民間,請青年學子有點好奇心的自己來看看吧。可惜明人文集在此刻極不易得,而且說也奇怪,這些新文人的著作又多是清朝的禁書,留下來的差不多是秦火之余,更是奇貨可居,不是學生之力所能收留的了。在這裏,啟無的這部書的確是“實為德便”[7]。在近來兩三年內,啟無利用北平各圖書館和私家所藏明人文集,精密選擇,錄成兩卷,各家菁華悉萃於此,不但便於閱讀,而且使難得的古籍、久湮的妙文,有一部分通行於世,寒畯亦得有共賞的機會,其功德豈淺鮮哉?平常有人來問我近代文中有什麽書可讀,我照例寫幾部絕板禁書的名目給他,我知道這是畫餅,但是此外實無辦法,現在這部散文鈔出版之後,那我就有了辦法了。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九月六日周作人序於北平

注釋

[1]加答兒(Catarrh)——加答兒本希臘語,有流之意。鼻加答兒,以多流鼻汁而得名,即鼻炎。

[2]希臘哲人,即指希臘詭辯派哲學家,其中主要學者有普羅泰格拉(Protagoras)、高爾吉亞(Gorgias)、克利諦亞斯(Critias)等。[3]俞平伯《近代散文鈔跋》中語。

[4]見同上文。

[5]如清人奉敕纂修之《明史》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於公安、竟陵兩派之文章,皆多加以貶辭是。

[6]楊誠齋——即楊萬裏。

[7]公牘文字中之結束語用以表示感激之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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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散文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