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0頁)

王克敏生平有兩好,一是賭。北京官場中有兩個大賭徒。一個是做過鹽務署長,後來也做過一任財政總長的張弧,一個就是王克敏。兩人都以豪賭出名,一擲數十萬,面不改色;不過在賭場中矯情鎮物的功夫,王克敏又勝張一籌。

再是色,濫賭繼以狂嫖,斷喪過甚,大損目力,以致不能不經年戴一副墨晶眼鏡,所以得了個外號,叫做“王瞎子”

“王瞎子”這兩年不甚得意,一直靠“魚行”的“王老板”接濟,小阿鳳的手帕交表示:“總長快要轉運了!”

王克敏早已不是總長,但只要曾是總長身分,他的家人部屬,永遠都叫他總長。

聽完兩王的故事,已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了;原是走馬看花,已嫌逗留得太久了。吳少霖向同伴使個眼色,一面起身;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袁大頭”,丟向空了的鍍銀的高腳果盤中,“當”地一聲,十分響亮。這就是“盤子錢”。

又走了兩家,一無足觀;到了第三家,聞聲便知是北班,因為稱呼不一樣。那“櫃上媽媽”四十已過,梳個名為“燕尾”的旗下發髻,擦一臉紅白分明的脂粉;看見楊仲海,滿臉堆笑地離櫃出來招呼!

“唷!我的二爺,那一陣好風把你給吹來的?前兒個我還跟大金子談起,楊二爺怎麽老不來只怕回南去了。誰知道念著曹操,曹操就到。”

楊仲海卻無心聽她後面的那幾句話,急急問道:“大金子又回來了嗎?”

“回來兩個月。楊二爺也不來看看她,枉為是相好。”

“我不知道她回來;要知道早就來了。

見此光景,吳少霖便說:“那就不必挑看了。在你貴相好屋子裏坐吧!”

“還是在原處吧?”楊仲海這樣問了一句;領頭就走。

櫃房媽媽便搶在他前面,領著路說:“王爺先在樓下歇歇腿;我馬上給你騰房子。”

這就連不大逛胡同的單震也知道,大金子的“本房”有客;得先在空屋中閑坐等候。這一坐,抽完了一枝煙,尚無消息,楊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了。

“稍安毋躁。”胸有成竹的吳少霖說:“我看逛了這一家,也就差不多了。”

“嗯,嗯!”楊仲海神思不屬地答應著;忽然起身招招手,“少霖兄,咱們說句話。”

吳少霖便起身相就;單震,劉一鶴很知趣,兩人不約而同的轉臉向外,裝作不關心他們說些什麽,好讓楊仲海無所顧慮地說私話。

“少霖兄,”楊仲海囁嚅著說:“不知道你身上方便不方便?”

第二個“方便”還未出口,吳少霖已一雙手接到他肩上,“我替你預備好了。”他低聲問道:“二十元夠了吧?”

“夠了,夠了!”

楊仲海喜出望外——二等茶室的夜度資,大洋四元,加上雜項開支,有“袁大頭”六枚,便可一夜消魂;額外加給兩元已是闊客,原意只想借十塊錢,不料多出一倍;自然精神倍增。

但等吳少霖悄悄將兩張十元新鈔票塞到他手中時,掌中卻感到沉重;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災官”只能領到兩成半,或者三成。三成只有三十六元,如今手裏握著的,是半個月以上衣食之資。

“怎麽?”吳少霖倒奇怪了,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色?

“少霖兄,這筆款子,我得分兩三月還你。”

“小事,小事!”吳少霖拍著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語,“這年頭兒,遍地黃金;只要你會撿!別愁,痛痛快快去找個樂子再說。”

聽此一說,楊仲海的心境便又開朗了;緊緊地將吳少霖的手握了一握,感激之意,盡在不言中了。

等轉過身來,卻好“大了”——二等茶室對鴇兒的別稱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個“櫃房媽媽”,來請“進本房”。

一推門簾,客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住了。大金子的那雙眼睛特別亮,就像黑絲絨上的兩粒金剛鉆;怪不得!吳少霖心想,楊仲海一聽說是她,就會有那種渴盼一敘舊情的神態。

“二爺!”她甜甜地一笑,拉著楊仲海的手說,“替我引見吧!”

一一引見已畢;楊仲海便問:“今天嗓子在不在家?”“傷風剛好,不知道行不行。”說罷,大金子咬了兩下,亮亮嗓子;喉間似有痰聲,顯然不怎麽暢順。

“她學劉鴻聲,很有幾分神似。”

“不行,”大金子接口說道:“今天嗓子不痛快。”她略想一想又說:“這樣吧,我剛學了幾段落子:唱給各位爺聽聽,看有那麽一點味兒嗎?”

“好呀!”吳少霖是落子館的常客,首先贊成,“來段兒‘馬寡婦開店’;你總有吧?”

“我只學了四段,有一段就是‘馬寡婦開店。’”

店是客店,年輕的馬寡婦開客店,中宵思春,孤幃難耐;這一來,後事如何,不言亦可分解。大金子的這段落子,雖是初學乍練,只為嗓子好,先占了便宜,唱得頗為動聽;尤其是煙視媚行的神情,令人回腸蕩氣,吳少霖倒覺得比在天橋的落子館裏聽得還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