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晝夜不停(第2/5頁)

兩個多月以後,蘇軾出獄,他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縣)做團練副使,不許擅自離境,不許參與任何公務,基本上就是一個領些工資的保釋犯人。

蘇軾活了,他走出監獄時發誓:“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從此之後再也不作詩、不屬文,更不與其他文人唱和應答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飽受驚嚇的親友們放心,從此過上安穩平靜的生活。

來到黃州之後,生活向蘇軾展示了另一面。在這之前,在老家眉山時他有父母照顧;進京之後名滿天下,有歐陽修那樣的文壇宗主罩著他;反對變法時與王安石作對,身後有司馬光等權臣大佬撐腰;哪怕貶到了杭州、密州、湖州,他的官也是越做越大,從通判變成了知州。

可是烏台詩案之後,他成了監外執行的罪犯,除了一份工資之外,所有的政治權利完全被剝奪,由於得罪的是皇帝,也談不到什麽前途。

就連怎樣才能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最先出事的是工資。北宋的官員們拿到的工資並不都是銅錢、布匹、糧食這些硬通貨,這是只有京城裏的頂級大佬們才有的待遇享受,各個地方上的官員們的工資絕大多數都是些實物,想變成錢,就得自己想辦法去折換。

比如這時的蘇軾,他的工資由公家造酒用過的袋子來頂替,每月領到後得自己賣出去,才能到市場上買米買面回家過日子。

堂堂蘇學士變成小商販,怎一個屈辱了得。可是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很快地這份單薄的工資不足以養活蘇軾人口眾多的家庭了,他這時有一妻一妾四個兒子四個兒媳以及孫子若幹仆役幾個,全都靠他吃飯,這麽多張嘴靠那些舊酒袋子,很快就會被餓死。

困境中蘇軾做出了之前他死都不會選擇的生路,他的一個姓馬的朋友替他向州裏申請到一塊城東的荒地,大約50畝,由蘇軾自己耕種。

這是什麽,這是農民,回想從前他反對免役法時的話,盡管他這時與純粹的農民有區別,可終究要幹同樣的活兒了。這是報應,也是上天的恩惠,它讓蘇軾切身實地地體會到了從前他所蔑視的階級的痛苦。

而他這時不覺得痛苦,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就足以讓他滿足。

從這時起,他開墾荒地,種植莊稼,滿足於更快樂於自己是個農民,他給這片城東的坡地取名為“東坡”,並且以這兩個字為自己重新命名。

他叫蘇東坡了,中華民族幾千年裏文學天賦能排進前五的大天才躺在長風茂草裏,躺在無限寬廣渾厚的大地上,徹底脫離了名韁利鎖,他的心性提升到了另一個新的層面。

在黃州的第三年時,蘇軾有感而發,寫下了幾行字——“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矣。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這紙隨手寫下的小感,是排名僅在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唐代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後的千古第三行書《黃州寒食帖》,在這個意義上,它奠定了蘇軾宋朝第一行書大家的地位。

從另一方面說,這也是蘇軾的悲哀。他想安靜,可是超人的天賦讓他不斷地創作,直到讓天下再次想起了他。五年之後,從京城傳來了一個消息。

帝國最重要的任務落在了他的肩上,神宗皇帝想讓他修國史。

國史,是記錄某個朝代某位皇帝一生功罪成敗的證據,無論是當時還是以後,誰想研究那段歷史,就必須首先從國史下手。

因其重大,所以要交給最可靠的人去管。在北宋,從來都是由當朝首相來兼職這份工作。可是這一次,神宗居然要用蘇軾這個敗壞朝廷名聲、給新政抹黑的人負責。

這理所當然讓一個人憤怒了。王珪跳了出來,他太沒面子了,就算沒有才華、沒有個性,可也不能這樣羞辱他吧,好歹他也是在位的首相。

王珪這個人是很不簡單的,在歷史裏他被嚴重地低估了。大家都記得他是三旨宰相,上朝取聖旨,在朝接聖旨,下朝已得聖旨,是個把首相幹成了秘書的人。這不對,他是開啟了北宋滅亡的潘多拉盒子的人,從最開始到最關鍵的兩步,都由他釋放出了那個空前絕後的妖孽。

這樣的人怎麽會沒有脾氣、沒有個性呢?

這一次,為了阻止蘇軾,他很陰險地翻了個老皇歷,還是蘇軾的那首蟄龍詩,他把蘇軾定性為一個反賊。試問世上只有皇帝才可以稱龍,蘇軾的詩裏居然也有,這不是造反是什麽?

現在看這個罪名太搞笑了,實在白癡。可是在當時沒人笑得出來,一旦成立,蘇軾是要抄家滅族的。而且根據官場遊戲,沒人敢這種渾水,一不小心成了同案犯,小心造反會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