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晝夜不停(第3/5頁)

可是仍然有人站了出來,蘇軾在朝廷裏還是有一位好朋友的。不管這個人在歷史中的評價如何、與蘇軾的政治見解是不是抵觸,在蘇軾的心裏,這人永遠都是個可以共患難的兄弟。

章惇。

在這種時刻,章惇站出來為蘇軾辯白:請問首相大人,你確定除了皇上,臣子都不用“龍”字作詩嗎?你信不信還有人用“龍”字做名字呢?

王珪不示弱,這種關頭一定要堅持。結果兩人你來我往,在金殿上吵了起來。只是吵了好半天,才發現皇上很淡定地坐在上邊,似乎想著別的心事。

王珪覺得不妙,有人造反了,為什麽皇上不生氣?五年前他不是這樣的,當時把蘇軾連關帶貶,摁住了狠狠暴打,殺一儆百的效果非常好。可是現在……正在亂想,神宗說話了。

詩人作詞,不是這樣論的。蘇軾自己詠他的檜樹,跟朕有什麽關系(彼自詠檜,何預朕事)?何況古人有荀氏八龍,有南陽臥龍,用龍字做名字的忠臣有很多。讓他去修國史吧,你如果執意反對,就用曾鞏。

都下去吧。

王珪和章惇退了出來,他用心地揣摩著神宗的態度,總覺得有些古怪。可是他身邊的章惇還在火頭上,還不想放過他。

章惇壓低了聲音說:“相公,你是想滅人家一族是吧?”

王珪搖頭道:“當然不是,這是舒亶的話。”誣陷不成立,這時要低調。想來以他首相之尊,章惇也會見好就收吧。

卻不料章惇的回答居然是句罵人話:“舒亶的唾沫你也吃啊?”(亶之唾亦可食乎?)痛快淋漓,牙眼相報,一點虛偽的假面都沒有。這就是章惇的風格。

拋開這兩人的爭鬥,在他們身後,神宗的表情一直是平淡的。是的,他變得古怪了,和五年之前就像兩個人。那時他明明知道蘇軾沒有反心,可也不會輕易放過,他要抓這個典型,好讓自己的形象變得完美,哪怕是超級天才也別想毀壞他一星半點。

那時的心,高高飄揚在九天之上,復熙河、平荊蠻、征交趾,無往不勝,眼看征服西夏,漢人二百多年所沒有的輝煌就將在他的手裏重現,怎能不使他自尊自愛?可是這時,永樂城一戰敗了,輸掉的不止是戰爭,更是他的信心,甚至他的健康。

蘇軾的詩就算真反又怎樣,全身健康時指甲劈了會大喊大叫,覺得是件大事。可連胳膊都斷了,區區指甲的問題還是事兒嗎?

所以什麽龍不龍的,都提不起他的興致。這時他坐在高大堂皇的金殿上,覺得孤單淒涼。真的沒有人理解他為什麽要讓蘇軾,或者曾鞏來修國史嗎?

難道這些天天匍匐在他腳下的臣子們都是瞎的,看不到自己的健康急劇惡化,僅僅37歲就早生華發……急著修國史,是想親眼看到自己的生命變成史實,不想在死後有所牽掛啊。

“我好孤寒!”神宗的健康以34歲為分水嶺,在那之前,他幾乎出滿勤,每天都要臨朝工作,從來不生病。34歲那年,是宋元豐四年,正是五路伐西夏,先勝後敗。

舉國伐謀,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神宗一下子病倒了。病得很重,可他年輕,很快身體就開始恢復了,能重新工作了。只是時隔不久,就傳來了另一個噩耗。

永樂城淪陷。

這個打擊是致命的,只在一夜之間,神宗的健康就崩潰了。他“早朝當廷慟哭,宰執不敢仰視;涕泣悲憤,為之不食”。他是心思太重,對自己要求太高的人,無論如何都沒法淡化失利的陰影,在之後三四年的時光裏一直郁郁不樂。

誰能想到,這居然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三四年。命運日向他接近,宋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九月的一天,他在集英殿裏大宴群臣,剛剛舉起酒杯,突然間群臣發現皇帝的手僵硬了,停在空中,一動不動。下一瞬間,酒杯傾斜了,裏邊的酒都灑在了皇帝的衣襟上。

神宗失去了對身體的自控力,病情再一次惡化。痛苦中,有一次他忍不住呻吟:“我足趺疼痛。”又一次,他嘆息說:“我好孤寒!”

皇帝做到了這樣,是成功還是失敗,是可敬還是可憐。這時他才年僅37歲,正是一個男人精力最旺盛、身體最強健的階段,有全國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藥來調理,為什麽還會滑向死亡呢?

只有一個原因。他在自我折磨,無論如何都絕不原諒自己。他是這樣得病的,也是這樣死亡的。在病重期間,他得到了兩個消息。

一個來自西夏,那邊的局勢劇烈動蕩,掌握實權的梁氏集團首腦都死了。先是國相梁乙埋,後是太後梁氏。小皇帝李秉常重新當政,國權卻落在了下一任梁氏國相梁乙埋兒子的手裏。

新一輪的內亂注定爆發,機會比這一次還要好。只是還有雄心壯志嗎?就算有,還能承受千百萬子民的傷亡,去恢復國土、重震國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