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何以清算,唯有兇殘

張商英,字天覺,四川新津人。本是個地方小官,按步驟發展的話,很可能終生都邁不過長江。之所以能名揚天下,就是由於脾氣性格的原因。

他很牛,首先長得帥,“長身偉然,姿采如峙玉”。在普遍矮小些的四川人中鶴立雞群,與眾不同;第二,他才華高脾氣大,負氣倜儻,豪視一世,盡管官很小,只是通州主簿,可整個四川官場都對他發怵,說不過更罵不過,誰想誰頭痛。

不過也有用。

往回翻歷史,到章惇平荊蠻的時候,章大人沿江直下,把一窩一窩的蠻人攪得雞犬不寧,捎帶著把各級地方官也修理得七上八下。每到一地,不僅考核業務,更要談論學問,要知道章惇能和蘇軾交朋友,邊走邊玩邊聊天,這個過程需要龐大的知識、敏捷的文思才能讓友誼之花盛開不敗。這種水平和接近嶺南地區的地方小官接觸,能愉快才見鬼了。

不愉快,章大人就會讓對方加倍地不愉快。章惇一路轟鳴著碾過蠻區官場,嬉笑怒罵肆意張揚,大夥兒終於受不了了,一致決定,關門,放張商英。

兩個都很牛的人就是在這種氣氛下見面的。張商英那天穿著道士服,隨隨便便來見荊蠻戰區總長官,見面沒行官禮,只是作了個揖。之後兩人唇槍舌劍、口若懸河,互相噴了對方好幾朵蓮花,最後分出了勝負,章惇……竟然敗了。

失敗的章惇很興奮,好學識好膽魄,你在荊蠻太屈才了,我來推薦你進京去見王安石。張商英從此邁進了主流官場,成為新黨中的一員。

張商英不同於李清臣,後者是永遠做不了大事的,因為他的清高。清高者必孤傲,孤傲者必孤獨,孤獨的人沒法融入集體,更沒法集合大眾形成自己的團體。只憑個人,是不可能翻天覆地的。張商英與之相反,他積極地活在潮流裏,帶著自己堅定的信念,在時代的大河裏盡情折騰。

司馬光宣稱“以母改子”時,他是第一個公開反對的人,在被貶職之前,對呂公著也很不恭敬。這時調回京城,到知諫院報到沒幾天,他提出了一個要求。

——神宗盛德大業,跨絕古今,都被司馬光、呂公著、劉摯等人結黨亂政敗壞了。九年之間,他們利用職務之便打擊報復,陷害了很多正直官員。現在我要求,開封城內各級部門,上至中書下到六部,九年間所有公文都建档封存,除我以外不許任何人調用,以便勘察每一個官員的清濁邪正。

這個消息傳出去,開封城裏的官兒們集體發抖,這招兒是傳說中最兇殘的“滾湯泡老鼠,一窩全要死”大法,只要用上,基本上指誰打誰,百發百中。試想身為公務員,誰沒有點隱私呢?這樣抄大家老底的做法,簡直是集中營行為。

有人跳出來反對,說這是沒事找事分化官員隊伍,在歷史上有很多的例子在極力避免這種事,比如曹操在官渡之戰大勝後,把手下與袁紹暗自勾結的書信當面燒掉,一概不問,立即穩住了軍心士氣。兩軍對壘尚且這樣,和平年代怎麽可以主動窩裏反?

乍聽覺得說得有道理,可是哲宗居然同意了張商英的要求。至於為什麽,正是“和平”二字。

官渡之戰時,曹操打贏了都丟了半條命,再在自己的隊伍裏搞清算,純粹是嫌命長自殺。以為他不恨叛徒嗎,再恨也得先保住自己的事業。哲宗時代的宋朝不一樣,和平時期凈化官員隊伍,本身就是必要的。

說句難聽的話,對宋朝的文官就應該下狠手,100多年來的優待,讓他們比劉備入川之前的四川官場都放肆腐敗,必須得用諸葛亮治蜀的嚴厲手段,才能讓他們清醒。

張商英的工作進展得很快,在文山案海裏迅速找到了第一個目標。蘇軾,這個跑得最快的家夥中獎了,他真是太聰明了,知道自己在這九年裏做的事有多招人恨。

蘇軾的才名當世無雙,當上兩制官之後很多著名人士的官方著名文件都出自他手。比如前面提過的應司馬光之命寫給王安石之死的制文,裏邊明揚暗貶,寫成了陰陽兩面。讓推崇王安石的人能看到尊重,讓仇恨王安石的人也能看出鄙薄。

高,實在是高。把人氣得抓狂,還拿他沒辦法。誰讓人家的文采好呢,還有高滔滔罩著。但是啥事都怕萬一,高滔滔是人,她總要死的。而文采,永遠是文字獄的化肥+發酵粉。

在他寫的眾多精妙委婉晦明不定的制文中,有一篇是他怎樣推脫、怎樣解釋都邁不過的坎兒,這成了他一生中最大悲劇的開場白。

《呂惠卿責授建寧軍節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簡稱關於呂惠卿同志監外執行不得隨意走動剝奪政治權利的說明。

這篇制文是蘇軾主動,甚至爭著搶著寫的,為的就是在呂惠卿倒台被貶出京城時出口惡氣。只是很奇怪,呂惠卿一生得罪人很多,基本上仇敵滿天下,可是和蘇軾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共戴天的事。而蘇軾寫的這篇貶制,可以說是太不留情面了,準確地講,就是在罵人,並且在罵呂惠卿的同時,還罵了改革派裏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