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機遇與歷史眼光:再說鄧小平(第3/3頁)

首先應該問一問:怎樣的文化狀況叫作“安全”?按照聲明的意見,把儒學奉為鎮國之寶,天下自然太平。可是,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大清帝國的制度建構和意識形態,都是以儒家思想為圭臬的,到頭來卻只落得山河破碎,哪裏有什麽安全?

聲明說:正常的宗教傳播會危及“國家安全”,這是徹頭徹尾反對信仰自由的謬論,完全是19世紀頑固分子的心態。文化是全人類的共同財產。19世紀以降,中國社會轉型所以一再延誤,關鍵在於夜郎自大,不願睜開眼睛看世界,不願吸收世界先進文化,從而不能為改革本國落後的社會制度奠立堅實的知識基礎。公民的文化取向和宗教信仰,純屬個人的自由權利,政府和他人都無權幹預。說選擇外來文化和外來宗教,就會危及“國家安全”和什麽“文化安全”,不過是文化專制主義的變態心理。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年輕人,竟然為如此輕率的言論背書,實在令人惋惜。這一現象後面體現的大學通識教育的失敗,值得認真檢討。

最蠱惑人心的莫過於高喊:“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重建中國人的生命世界和意義世界。”

在公民的意義世界中,一個無法逾越的前提是:要不要確立公民的自由觀念和獨立精神?如果不要,人的解放就會落空,中國的現代化也不可能完成。如果要,按照陳寅恪教授的研究,三綱六紀(六親)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架構。這恰恰與公民個人的自由和獨立格格不入。

在公共生活中,文化最大的載體是教育。這裏怎樣體現“文化主體性”?

科學技術沒有國界,在課堂上教授“中國的”數理化等學科,豈非癡人說夢!

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又如何?只要稱得上是學術的結論,就必須經得起各國學者反復檢驗和證偽。即使是研究中國的學問,也沒有給民族主義者留下滿盤滿缽的美食。西方的漢學研究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今天,中國研究更成了許多國家常見的項目。從中國各個時期的歷史、思想文化到今日的方方面面,海內外都有許多學者在辛勤探索。任何中國學者只能在和海內外同行自由、平等地交流乃至辯論中顯示自己的功力;成果真假、是非和水平高低都不是中國某個“權威”或某個機關可以說了算的。

還應指出,一些人把自己打扮成“國學”的護法,是十分滑稽的佞妄。中國傳統文化是人類的重要財富,擺脫文化專制主義的摧殘,它的研究和傳承必然日趨繁榮。但是,任何文化和學術只能在自由交流中發展,揮舞“文化主體性”和“文化安全”的大棒,只能把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和傳承再次推入死胡同。

與這個聲明相表裏,近年來,這些民族主義者在拼命推動讀經運動。

作為私人的愛好,如果有人願意用畢生精力把十三經讀得倒背如流,人們也應尊重他或她的個人自由。問題是他們鼓吹要把讀經納入國民教育系統,成為小學、中學的必修課。有些教育官員也被這些“專家”意見弄得暈頭暈腦,冀圖把他們的宏圖遠略付諸實施了。

判斷此事的是非,必須學習鄧小平“三個面向”的高遠眼光。中國教育的根本性缺陷一是負擔過重;二是以培養乖孩子為實際的指導思想,不適應建設現代化的充滿活力的法治國家的要求。國民教育是涉及數以億計的公民和國家未來的大事,說現行教育拋棄了中國傳統文化,不過是別有用心的危言聳聽。國民教育階段光是語文課,就必須背誦200多篇優秀的中外名篇,其中一半以上是中國古代的名篇。如果覺得這個分量不夠,應該經過慎重的調查研究,比較中外教育的得失,合理增減。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教育根本缺失何在,與先進國家的差距有多遠?什麽才是今天改革教育的急需?把讀經納入課程體系究竟是對症良藥還是摧殘性靈的毒藥?這些都需要真正教育家的眼光和系統研究才能做出正確的決策。任何匆促的決定,都不是對中國現代化事業負責任的態度。

小平離開我們十年了,偉人時代也結束了。改革者需要繼承他的歷史眼光和高遠的膽略,不要讓庸人的鼠目寸光延誤了歷史的進程。

2007年1月16日星期二

原載於《南方都市報》2007年1月29日星期一 A0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