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4頁)

早有侍衛過來半扶半拖,把莊親王架了出去。大臣們心裏都像有面鏡子似的,早已看出裏頭玄機,沒誰再敢吭聲半句。

陳廷敬聽說衛向書被斥退回家,並不知曉個中詳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館的新科進士,宮闕之內的大事只能得之風傳。回家同老太爺說起這事兒,翁婿倆也只能猜個大概。陳廷敬去衛向書府上拜訪,門房說衛大人不想見人。

這日陳廷敬打聽到衛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特意置備了酒水,領著大順,守在城外長亭等候。終於見著來了兩輛馬車,陳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衛向書領著家口回山西。陳廷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禮,道:“衛大人,廷敬來送送您。”

衛向書下了車,道:“廷敬,我一個罪臣,別人避之不及,您還專門來送行。您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煳塗了!”

陳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話說,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廷敬敬佩您,哪管別人怎麽說!濁酒一杯,聊表心意!衛大人略略駐足如何?”

衛向書吩咐家人只在車裏等著,同陳廷敬去了亭子。兩人舉杯碰了,一飲而盡。陳廷敬問道:“宮中機要密勿我輩是聽不著的。衛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麽會聽信讒言呢?”

衛向書笑笑,道:“本來是要我的腦袋的!”

陳廷敬驚道:“啊?就因為殺了莊親王的兒子和李振鄴嗎?他們可是罪有應得啊!”

衛向書搖搖頭,說:“你還蒙在鼓裏啊!你同明珠的腦袋,他們也想要!這就像一樁生意,只是王爺他們開價太高了,皇上打了個折扣!如果只殺你和明珠,莊親王他們仍不解氣。不如保住你倆,拿我開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隨人擺布,就打發我回老家去。”

陳廷敬道:“太委屈您了,衛大人!”

衛向書嘆道:“廷敬呀,皇上面前當差,沒什麽委屈可說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過,但你又必須做好。難哪!”

陳廷敬覺著半懂不懂,就像沒有慧根的小和尚聽了偈語。衛向書回敬了陳廷敬一杯酒,道:“有兩樁事,我也不想瞞你了。你在太原鬧府學,不肯具結悔罪,沒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寫了悔罪書哄過了皇上。殿試時考官們草擬甲第你是頭名,待啟了彌封,皇上也有點你狀元之意,我又奏請皇上把你名次挪後。”衛向書便把東坡兄弟的掌故說了。

陳廷敬這才醍醐灌頂,恍然過來。原來衛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去年在太原他就不明白為什麽煳裏煳塗從牢裏放了出來,今日才知道是衛大人暗中成全。衛大人替他寫了悔罪文書,實則是冒著欺君大罪!點狀元的事,他也早聽人說起過,雖是將信將疑,心裏想著也並不暢快。原來也都是衛大人為著他好,用心良苦!陳廷敬不禁跪了下來,朝衛大人長揖而拜。

衛向書連忙扶他起來,道:“廷敬,老朽只是為皇上惜才,你不必記掛在心。依你的才華器宇,今後必是輔弼良臣,少不得終老官場。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難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無涯,你得慢慢兒熬啊!你且記住老朽說的一個字。”衛向書說到這裏,停下來,望著陳廷敬。

陳廷敬忙問:“請衛大人賜教!”

衛向書嘴裏慢悠悠吐出一個字,道:“等!”

衛向書說罷,拍拍陳廷敬的肩膀,上了馬車。衛向書正要啟程,陳廷敬回頭卻見張汧同幾位山西新進翰林跑著趕來了。陳廷敬忙請衛大人留步。原來張汧他們也是上衛家去過的,衛向書既怕連累了年輕人,又怕顯得自己同他們真像那麽回事似的,通通不見。陳廷敬本來同張汧走得近些,想邀著他同來送行,轉眼又想也許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強了倒還不好,就獨自來了。

衛向書再次下車,見山西八位新進翰林都到了,禁不住老淚縱橫。陳廷敬叫大順去亭內取了酒來,卻只有兩個酒杯。陳廷敬酌了杯酒奉上衛大人,八位翰林輪流捧著酒壇,恭恭敬敬同衛大人碰了杯,再仰頭滿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氣,城外萬木蕭瑟,寒鴉亂飛。衛大人的馬車漸行漸遠,慢慢看不見影兒了,陳廷敬他們才悵然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