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3/4頁)

陳廷敬又吃了一大驚:“傅山進京了?”

老太爺道:“消息不會有虛。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時世已變,他是空有抱負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該做的事,讀書養望,萬不可輕言時事啊!”

陳廷敬道:“廷敬知道。這幾日外頭不幹凈,家裏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說,只告訴她外頭鬧天花,宮裏的事不要讓家裏大小知道,胡亂說出去會出事的。”

夜裏,陳廷敬正把卷讀書,大桂進來說:“老爺,外頭有個道士說要見您。”

陳廷敬心想,白日裏說到傅山,難道就是他到了?便問道:“那道士報了道號沒有?”

大桂說:“他只道你只要告訴你家老爺有個道士找他,他自然知道的。”

陳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問:“穿的是紅衣服嗎?”

大桂說:“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從來沒有見過穿紅衣服的道士。”

陳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爺,說:“傅山找我找到家裏來了。”

老太爺做夢也不會想到傅山會到他家裏來,這可真是大麻煩了。陳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後來又去五峰觀拜訪傅山未遇的事說了。老太爺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見人家怎好?只是說話萬萬小心。”

陳廷敬便同大桂到門口,迎了傅山進來。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觀,貧道正好雲遊去了,今日才來還禮,恕罪!”

陳廷敬暗想這傅山哪是還禮來的,嘴上卻道:“傅青主客氣了。”

傅山冷笑一聲,說:“清廷多行不義,天怒人怨,終於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陳廷敬聽傅山這麽說話,也就顧不得客氣,說:“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你是讀書人還是出家人,都不該為瘟疫流行幸災樂禍。畢竟吃苦頭更多的是百姓呀!”

傅山卻道:“招來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號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這筆賬,您得算在清廷頭上!”

陳廷敬說:“先生這番話可不像道家說的呀。我只願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蒼生於苦海,人世間的賬是算不清的。”

傅山說:“您不算賬,有人卻把算盤打得啪啪兒響!官府同地痞潑皮相互勾結,借口查看天花,強占民宅,奪人家產!這都是清廷幹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誣賴患上天花,流離失所哪!”

陳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見過百姓被趕出城去,一時語塞,只好道:“傅山先生,您醫術高明,拜托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卻道:“不勞您吩咐,貧道剛從病人家出來。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過就是臉上長了幾粒水痘,卻被蜂擁而來的滿兵說成天花,舉家被趕出城去了。那些滿人是看上了人家的房子!”

傅山說到這些已是長籲短嘆,陳廷敬無言相對。傅山又道:“清廷鷹犬遍布天下,傅山卻冒死在京城往來如梭,你猜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懷大義,自然不是個怕死的人。”

傅山說:“貧道不但要遊說你,還要拜會京城諸多義士。你不要以為滿人坐上金鑾殿,天下就真是他們的了。”

陳廷敬道:“廷敬還是那句話,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顧炎武先生說亡國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百姓看來,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朝廷就是好朝廷,百姓擁護。天下混亂,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就是壞朝廷,就該滅亡。什麽天命,什麽正統,什麽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說了就可算數的!”

傅山大搖其頭,道:“廷敬煳塗,枉讀了聖賢書!滿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識聖賢,不講仁德,逆天而行,殘害蒼生。”

傅山說得臉紅脖子粗,陳廷敬卻是氣定神閑,談吐從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當今皇上寬厚仁慈,上法先賢,下撫黎民,眼看著天下就要好起來了。”

傅山很是憤怒,道:“廷敬,你竟然說出這番話來,貧道替你感到恥辱!天下義士齊聚南方,反清復明如火如荼,你居然為清廷歌功頌德!”

陳廷敬請傅山先生喝茶,然後才說:“據我所知,反清義士顧炎武目睹前明余脈難以為繼,早已離開南方,遁跡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氣得擲杯而起,道:“顧先生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汙他的清名!”

陳廷敬忙說:“前輩息怒!”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顧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這名清與不清,要看怎麽說。南宋忠臣陸秀夫,世所景仰。元軍破國,陸秀夫背負幼帝蹈海而死,實在是忠勇可嘉。可是,我卻替那年幼無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還是一個孩子哪!他陸秀夫願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願意去死!陸秀夫成全了自己的萬古英名,卻害死了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