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來跳舞吧(第2/3頁)

總而言之,白人觀察者認為黑人的狂熱儀式恐怖又令人厭惡。“怪誕”(grotesque)這個詞一再出現在歐洲人描述這些場合的文獻中,“驚駭”(hideous)則是另一個詞。十九世紀瑞典的傳教士亨利·朱諾德(Henri Junod)描述莫桑比克南部龍加族(Ba-Ronga)的鼓聲是“可怕的噪音”和“魔鬼的演奏”。[11]其他的天主教傳教士,一聽到非洲人儀式開始的鼓聲,就覺得有義務要去阻止這“恐怖的行為”。[12]到了二十世紀,鼓的聲音已經足以把白人嚇跑,仿佛它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超乎人類的理解範圍。1910年的小說《祭司王約翰》(Prester John)中,一個年輕的英國人到了南非,他說:“我沒聽過這麽詭異的聲音,不像人類也不像動物,那個聲音好像來自人類視覺與聽覺都不可及的世界。”[13]人類學家漢布利(W.D.Hambly)在他1926年關於部落舞蹈的著作導論中,請讀者對於其研究對象發揮一點“同理心”:

同學們研究原始音樂與舞蹈時,需要培養對落後種族的寬容心態……在熱帶叢林裏,圍著營火表演的音樂與舞蹈經常引起歐洲旅人的譴責與厭惡,因為他們只看到古怪和肉欲的那一面。[14]

其實,我們很多時候幹脆選擇視而不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期,勇敢的昆蟲學家伊芙林·奇斯曼(Evelyn Cheeseman)徒步行經新幾內亞,尋找新的昆蟲品種。她經過許多當地居民的“舞蹈場”,卻絲毫不感到好奇。到了某個村莊時,她和腳夫被請了出去,因為那天晚上有宴會和舞蹈,外地人不準圍觀。奇斯曼對她的計劃受到阻撓感到有點生氣,但她安慰自己:“大家都知道,這個奇怪的村莊沒什麽好駐足欣賞的,這裏的人都被叫來瘋狂地崇拜魔鬼。”[15]

對白人觀察者而言,最不舒服的是冗長的舞蹈、歌唱或吟誦後,狂熱儀式偶爾會達到高潮,部分或全體的參加者會進入出神的境界,我們現在稱為“意識改變的狀態”。神智不清的人可能會用奇怪的聲音或語言說話,表現出對疼痛無感,將身體扭曲成不正常的樣子,口吐白沫,產生幻覺,相信自己被神靈上身,最後不支倒地。[根據人類學家溫森特·克拉潘紮諾(Vincent Crapanzano)的說法,“出神”(trance)的定義為:“部分或完全的解離狀態,特征為自我認同、記憶、感官、思想等功能的改變。可能也包括喪失自主行為的控制力,並且同時出現錯覺與幻覺。”詳見其著作,The Hamadsha,fn,p.195.]

一位斐濟群島的傳教士提到,出神狀態是“恐怖的景象”,[16]但那樣的景象對旅行者來說又難以避免。人類學家艾麗卡·布吉尼翁(Erika Bourguignon)在1963年的民族志研究中,發現在92%的受調小型社會中,宗教式的!神狀態是受到鼓勵的,而且大多數都是通過集體的狂熱儀式產生。[17]二十世紀初期,德國學者康斯坦丁·厄斯特賴希(T.K.Oesterreich)提供了一段描述,說明一位白人到波利尼西亞後如何看待“原始”民族的!神過程:

當神差不多要進入祭司的身體的時候,祭司猛地激動起來,直到癲狂,肌肉和四肢激烈地顫動,身體腫脹,神情凝重,表情扭曲,雙眼睜大,眼裏布滿血絲。這時候他常會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滾。[18]

在基督教中,還有類似獻身與食人肉的儀式,但男女亂交對歐洲人來說是最難理解的。人類學家邁克·陶西格(Michael Taussig)寫道:“對歐洲人而言,一個人能被上身,表示有不可思議的‘他者’存在。當然那也可能只是一種野蠻儀式而已。”[19]許多狂野的儀式最後都會演變成附身狀態,對歐洲人而言,那代表著原始文化最黑暗的核心——人類自身以外的世界。

更糟的是,那個世界可能存在於人類的“內在”。在《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中,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筆下的敘事者觀察了非洲的宗教儀式,得出以下的感想:

那是超自然的景象,而且那些人……其實他們也是人。呃,你知道的,最糟糕的是,你無法否認他們也是人。這種懷疑慢慢地浮現。他們扮相恐怖,不斷呼號、跳躍、旋轉;但真正令你害怕的是,他們擁有人性,就跟你一樣。狂野、激情喧囂的這群人,很久以前和你是一家人。一想到這些,沒錯,很惡心,令人倒胃。如果你夠勇敢的話,你會對自己承認,其實你的內心微弱地呼應了那些糟糕又露骨的噪音。你難免懷疑,自己離創世的夜晚已經數千年,能夠理解那些噪音的意義嗎?為什麽不可能?人的心智能力是無限的。[20]

對歐洲人而言,要理解世界各地土著的狂歡慶典,只要掌握一點:既然這些奇怪的行為都是在“原始”文化中出現,而“文明人”又從不從事這些行為,因此這些行為必定是“野蠻心智”的不良產物。它本身比起文明心智較不穩定、幼稚,在一些不理性因素或“自我暗示”影響下,則脆弱且易受左右。[21]在一些例子中,野蠻心智被描述為“失去控制”,缺乏紀律和節制,這也是十七世紀歐洲人認為的原始特質。換個角度想,野蠻人也許是受到巫醫的強烈控制,成為暴民心理的受害者。[22]美國政治學家弗雷德裏克·達文波特(Freder-ick Morgan Davenport)甚至從解剖學的角度解釋原始部落的行為:他們只有“單一的脊椎神經”來處理感官系統接收的訊號,並將訊號轉化成肌肉反應。完整的人腦才能產生文明的心智,能夠評估所接收的訊息,並決定身體的反應。[23]因此野蠻人才會對他們宗教儀式的音樂、景象如此難以抗拒。真是令人遺憾,畢竟“迷信又沖動的黑人最不欠缺的就是情緒波動”。[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