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學遇見狂歡

隨著社會科學的興起,尤其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後的人類學,西方人開始以貌似開明的態度看待非西方人的狂歡行為。“野蠻”、“原始”等字眼從民族志研究中除去,連帶著人們漸漸也拋棄過去的想法,不再為那些人貼標簽,也不認為他們生物上演化程度不足以成為人科人屬的智人(Homo sapiens)。醫學上找不到大腦的差異來說明他們的行為;殖民者必然也發現了,以前的“野人”可能是今天的店員、軍人或仆人。西方人不得不承認,人類看起來像個平等的大家庭,傳統文化中的狂歡行為並非源自野蠻的“他者”,而是存在於每個人內在的表達能力(不論是好或壞)。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人類學家開始思考,小型社會的這些儀式具有哪些“功能”,也就是說,這些儀式就某方面來看是理性的。人類是社會動物,儀式、慶典或其他活動可用來表達社會性,是一種增長情誼、聯系社群的方式。功能論的人類學在二十世紀四十與五十年代達到高峰,過去看似怪異的原住民行為,現在可以看成社會機制,是為了促進團結,產生凝聚力。美國人也借由愛國或宗教的儀式達到同樣的目的,原住民只不過采用了不同的方式。

但即便到了當代,就連最科學又富同情心的觀察者,也傾向帶著懷疑的眼光看待非西方文化的狂熱儀式。1973年,溫森特·克拉潘紮諾觀察摩洛哥黑魅夏族(Hamadsha)展現兄弟情誼的狂熱儀式後,他描述道:“這個時候,鼓聲開始讓我覺得乏味。”他還說:“還有音樂,很刺耳……那些發熱、流汗,緊貼在一起的身體氣味,真是令人窒息。”[31]

我們也可以想想,人類學家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在有名的“儀式過程”研究中,為何留下一段奇怪的空白。不同於其他二十世紀中期的人類學家,他發現集體狂歡是一種普世皆然的能力,也就是人們在展現所謂的“共同體”(communitas)概念,簡單來說,就是在一個社群中,群眾自然而然產生的愛與團結。在《儀式過程》(The Ritual Process)一書中,特納承認一開始“對儀式有偏見”,也有點藐視“震耳欲聾的鼓聲”。[32]為了彌補這種忽視造成的錯誤,他對非洲中部的恩丹布部落(Ndembu)展開詳細的研究,重點放在其拜神儀式艾索瑪(Isoma)上。這項研究有三個部分,前兩部分大量且詳細地描述當地人如何使用象征物品,並完全以結構主義者的角度分析。拜神儀式的最後階段為庫-圖姆布卡(Ku-tumbuka),也就是慶典舞蹈,大家以為那會是整個研究的高潮,特納在第三部分卻完全沒提起,顯然決定跳過它。[2003年,在博林格林州立大學(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儀式與慶典的研討會上,加納的人類學家克列佛·阿波(Klevor Abo)發表了一篇精彩的文章,內容是關於西非加納東南部的安洛-耶威族(Anlo-Ewe)的哈格比嚓嚓(Hogbet-sotso)節慶,重點在於慶典元素如何重現歷史事件。他發表論文後,我問道,其中是否有任何舞蹈或音樂。他眼睛為之一亮,回答說那其實是他最喜歡的部分,於是他簡短地示範了儀式中的舞蹈,這段舞蹈看起來似乎不足以納入他正式的報告當中。]

特納的理論廣受各方贊譽,他賦予集體狂歡(包括那些自發與不受控制的行為)在人類學上的合法地位。但事實上,他賦予的是邊緣、次要的地位。對特納而言,文化的核心是“結構”,本質上就是階級與社會規則。狂熱儀式的功能是,借由集體的興奮情緒和慶典活動,讓整個社會結構能暫時松動,使其不至於過度僵化或不安,不過這些活動不能維持太久,僅能偶爾為之。在特納的理論中,“共同體”的狂喜必須是“閾限”(liminal)或邊緣的,否則社會崩解將隨之發生,“暴政隨即來臨”。[33]因此,他惹惱了六十年代中期美國的嬉皮同胞,他描述道:“嬉皮士使用‘增強感覺’的藥物、‘搖滾’樂、五彩燈光……建立彼此之間‘完全的’交流。”此外,嬉皮士們還想象這種“自發性的共同感所帶來的狂喜”可以發展成一種常態。[34]對特納來說,這種“伊甸園的想象”是完全不負責任的,他提醒讀者,我們應該把重心放在“食物、飲水、衣服等基本需求”上。(特納顯然沒注意到,許多嬉皮士下田耕作、自給自足,或從事其他有建設性的工作。)他又說,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與神秘感”也是好事,這一點呼應了傳統西方文化對個人主義的偏愛。[35]

其他人類學家轉向以心理學解釋這種非西方人的縱情儀式。歐洲和美國的旅行者之前看見的是“野蠻行為”,現在看見的是心理疾病,甚至是營養方面的問題。克拉潘紮諾懷疑黑魅夏族的狂喜可能是缺乏鈣質所致。[36]最常出現的診斷是“歇斯底裏”,這個詞一開始是用來描述十九世紀末維也納中上層階級女性的神經病症,但現在毫不費力地用在海地的村民、斯裏蘭卡的農夫或任何不符合理性分析的行為上。知名的民族志學者阿爾弗雷德·梅特沃(Alfred Métraux)研究過海地傳統的伏都教(Vodou),他認為“附身初期很明顯具有精神病症狀,與臨床上歇斯底裏的主要特征完全一致”。[37]另外,有位人類學家在其1981年出版的著作中談到,有關斯裏蘭卡女性的狂喜活動,他判斷“純粹從臨床的觀點來看,當中許多女性就是歇斯底裏發作”。[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