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耶穌與狄俄尼索斯

在人稱“西洋文學史最難以忘懷的一段”中,希臘歷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說了一個故事。在提比略的時代(公元14至37年),有艘希臘商船航行路過帕克西島(Paxos)時,船員聽到島上有人大聲哭喊。聲音的主人告訴他,當船行駛過裴洛茲港(Palodes)時,請他大喊:“偉大的潘神(Pan)死了。”船員照做了,岸邊“許多人悲慟大哭”。[1]

這是個詭異的故事。一陣又一陣的哭喊從島上傳來,卻不見人影。早期的基督教作家似乎只聽到故事的前半部分,於是認為,那一陣喊叫代表異教信仰已瓦解,基督教即將興起。長角的牧神潘和狄俄尼索斯有些共同之處,他也在跳舞和狂熱儀式中出現。他必須死,這樣才能讓出位置給莊嚴穩重的耶穌。幾個世紀之後,普魯塔克的讀者才注意到,岸邊的人對這個消息的反應是悲慟大哭。他們才了解,在一神教興起後,這個故事有許多部分被遺忘了。沒有狄俄尼索斯、潘神、巴克斯、薩巴茲烏斯的世界,森林裏再也不會有長笛和風笛的聲音,大自然不再充滿生機,所有的愉悅只能去來世尋找。

大體來說,耶穌和狄俄尼索斯信仰互斥,等同於基督教與古代狂熱宗教的對立。進一步想,就等於是“西方思想”與狂熱宗教互不兼容,這也是後來基督教神學家的共識。但對於一、二世紀的羅馬人來說,基督教興起時,這個新宗教對狄俄尼索斯或他的半動物化身——牧神潘——並無敵意。從羅馬人的角度來看,基督教就像其他省份的宗教,只是另一個來自東方的“外來”宗教,而且特別吸引女人和窮人。基督徒能直接和神溝通,並得到永恒的生命,許多讓羅馬帝國困擾的外來宗教也有這些特色。事實上,我們有理由認為早期基督教本身也是狂熱宗教,和狄俄尼索斯的祭典有所雷同。

從神靈本身先說起。很久之前,社會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James Frazer)在著作《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便將耶穌和異教的神相對照。如同來自小亞細亞的埃及神靈奧西裏斯(Osiris)和阿提斯(Attis),耶穌也是“死而復生之神”,是受難的神,他的死裨益了全人類。狄俄尼索斯也曾經歷過磨難,迫害他的是宙斯的妻子赫拉(Hera)。赫拉下令將還是嬰兒的狄俄尼索斯撕成碎片,後來由他的祖母拼湊回來。後來赫拉又追殺成年的狄俄尼索斯,讓他受盡折磨,變得瘋瘋癲癲,在世界各地的酒莊與歡宴上遊蕩。借由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發現,許多文化之間雖然彼此不相關,卻有共同的神話題材:太初之神經受苦難、折磨,撕裂又再生是他們必經的過程,也是他們對人類的犧牲與奉獻。

耶穌基督和其他神靈受難的故事如此相似,使得二世紀早期的教父非常苦惱。他們偉大救世主的故事,絕不可能是抄襲或剽竊自異教徒那些粗俗的神話,所以他們巧妙地把這些相似處解釋為“惡魔的模仿”。那些異教徒預期幾個世紀後耶穌基督將會降臨,因此狡猾地將他們的神描繪為相似的樣子。[2]不過,若這種解釋行得通,那麽創造奧西裏斯、阿提斯與狄俄尼索斯的異教徒,不就也有超自然的預言能力?

先不論基督是否只是眾多受難的神明之一,我們發現,耶穌這位歷史人物和異教的狄俄尼索斯之間,有糾解難辨的相似處。他們兩個都是魅力十足的遊方之士,四處吸引虔誠的信徒追隨,對女人和窮人則格外有吸引力。更特別的是,兩人都和酒有關。狄俄尼索斯是第一位將葡萄酒帶給世人的神,耶穌可以變水為酒。兩人都被奉為神子,父親分別是偉大的宙斯以及希伯來人的耶和華;兩人的母親也都是凡人。兩位都不是苦行者(耶穌喜愛酒和肉),又顯然無性欲,或至少沒有一般的女性配偶。他們都是治療者,耶穌親自治病,狄俄尼索斯則透過祭典發揮神力。兩人都能創造奇跡,耶穌還可能是個魔法師。[3]他們都受到當局的迫害,狄俄尼索斯要面對彭透斯,耶穌則遇上彼拉多。更值得一提的是,兩人的象征動物也很像,耶穌是魚,狄俄尼索斯是海豚。

從某個面向來看,比起阿提斯,耶穌更像狄俄尼索斯。阿提斯是豐收之神,死後每年都會在生長的季節重生,但耶穌和狄俄尼索斯一樣,不大關心播種繁衍的事。《舊約聖經》提到,不孕的猶太女人會被淩虐。耶穌什麽都能治愈,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但從沒聽說他曾經治愈無法生育的女人。如果耶穌的形象傳承自異教的豐收之神,那他不大可能連這點也辦不到。

再者,從哲學或道德立場來看,狄俄尼索斯與耶穌也很相似。我們都知道,狄俄尼索斯是和平的愛好者,耶穌也一樣,樂於扶弱濟貧,勇於對抗社會強權。歐裏庇得斯是忠實的酒神擁戴者,他這樣描述狄俄尼索斯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