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追殺嘉年華:改革與鎮壓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整個北方基督世界的音樂停了,城鎮一個接著一個安靜下來了。鎮民不再舉辦戲劇節,嘉年華的服裝被賣掉或丟掉,節慶祭典不是被遺忘,就是規模被縮小,徒具形式而已。教會一開始只是把狂熱儀式趕出教會管轄範圍,後來連街上和公開場所都不準舉行。

在十六到十七世紀,官方大肆用各種方式來打壓傳統節慶。有時候又快又狠,有的地方政府違背傳統,禁止人民舉辦慶典,有的教會拒絕信眾使用教堂的庭院。有些是慢慢禁止的,例如先減少周日的慶典,然後不明就裏地禁止了所有安息日的娛樂和運動。還有些地方,節慶活動是一點一點地被刪減,例如十五世紀末某些德國鄉鎮開始禁止穿戴面具。[1]十六世紀在法國貝阿恩(Béarn),女王(指伊麗莎白一世,名義上的法國女王。)頒布命令,將唱歌與宴會列入非法行為。[2]跳舞、戴面具、在街上狂歡等等類似嘉年華或慶典的活動,一樣一樣被禁止。

教會和城邦統治者會一起打壓慶典活動,有時則分頭進行。在法國某個主教教區,大主教發現身邊都是跳舞的人,“還有戴面具的男人對我吹口哨”,之後他收到六封國王親緘的信,下令禁止所有團體娛樂。[3]十六世紀的裏昂,當地教會解散了負責規劃慶典的協會,取而代之的是虔敬團體如守夜祈禱會。[4]官方打壓的目的往往都很可笑,而不是出於慎重考量。十七世紀英格蘭某個教區的民眾新立了五月花柱,傳教士卻譴責這個傳統的慶典象征物,他的妻子晚上去把它砍下,一些年輕人又立了一個新的。當地的官員幸災樂禍地說:“這個新的花柱很醜……又粗又歪。”[5]這一波查禁嘉年華的風潮中,也有人一開始不太順利,英格蘭什羅普郡(Shropshire)的教士約翰·威廉姆(John William)說:“我無法阻止這些飲酒作樂的人,我越反對,反彈的聲浪就更加高漲。”[6]

主使者查禁節慶活動,揚言要“改革”,這股風潮從蘇格蘭南部蔓延到意大利,往東到俄國和烏克蘭,狂掃鄉村與都市。他們針對的節慶除了聖人紀念日,甚至包括聖誕節、五旬節、復活節等宗教節日,只要是狂歡作樂的場合都要限制。巡回的劇團、演員和樂手發現自己變成不速之客,被當地政府軟硬兼施趕了出去。英國教區的募款活動如啤酒節不是被臨時取消,就是完全禁止,只要是人潮聚集的商業活動也一律停辦,包括市集。各種體育活動——奔牛節、獵熊節、拳擊、摔跤、足球也遭殃。1608年曼徹斯特官方下令禁止足球比賽,因為“邪惡失控的人在街上從事非法的球類運動”。[7]甚至連一些非正式、小型的娛樂活動都被掃到台風尾,在英格蘭的賽文鎮(Westbury-on-Severn),一群老愛在從教堂回家的路上“跳舞、狂飲、搗亂”的年輕人被起訴,罪名是酗酒、通奸和各種對上帝不敬的行為。[8]

隨著地區和時間不同,官方的查禁程度也不同。歐洲南部教區的慶典禁令比北方嚴格,通常只允許民眾拿著聖人畫像和紀念物在街上遊行。在德國,嘉年華狂潮興起時,新教徒現身阻擋,堅決反對公開慶典或任何失控的活動,這點之後我們會再提及。英格蘭則在壓迫和縱容兩邊搖擺不定了數十年。加爾文派全力要讓慶典消失,斯圖亞特王室卻一再恢復它們,這也許不是因為他們喜愛慶典,只是為了跟加爾文派作對。但大體而言,所有地區的嘉年華傳統都漸漸消失了,彼得·斯塔利布拉斯(Peter Stallybrass)和阿龍·懷特(Allon White)總結了這些變化:

十七到二十世紀這段漫長的歷史中……教會與官方制定了上千項法條,扼殺歐洲的嘉年華和大眾喜愛的活動……盡管各地常有懷舊慶典,或讓它們偶爾回歸常態,但西方文化中最傳統的慶典元素都被當成惡習——饗宴、獻祭、遊行、市集、守夜、熱鬧的場面、鼓噪歡呼,官方都會提防並控制這些場合。[9]

對百姓而言,喪失的娛樂和慶典活動難以估計。當今我們的文化,慶典活動已經很難再創造“迷失自我”的感覺,除了工作的場合,我們也找不到群體的認同感,因此很難體會以前人失去的快樂。有位年輕的法國人跟反對慶典的教士說:“要我放棄跳舞、再也不去參加慶典,這我做不到……哪有可能不跟親朋好友一起鬼混玩樂的。”[10]一位住在英格蘭白金漢郡(Buckinghamshire)的居民說,星期日的休閑活動遭到禁止後,公共場所冷冷清清,氣氛低迷,人人若有所失。“之前公共場所總是生氣蓬勃、五彩繽紛,不時有人駐足,成群歡笑。但現在只剩空蕩寂寥的房子,男人和年輕人沒事可做,只能流連酒吧。”[11]以前的人沒書、沒電影、沒電視,休閑活動少得可憐,沒了慶典,仿佛連快樂的權利都被剝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