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之舞

我們在之前的章節提到中世紀的嘉年華如何以“變裝儀式”來嘲弄當權者,例如扮演蠢蛋王、惡搞彌撒儀式或裝扮成教士和修女跳舞。歷史學家認為,這樣粗魯的嘲諷,點出了嘉年華在政治上的雙重性,它究竟是在挑戰現況[14],還是只是抒發不滿的安全閥呢?像文學理論家特裏·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說的:“它是一種規模有限、受歡迎的發泄方式,但如同革命性的藝術作品一樣,僅能引起風潮,卻發揮不了太大的效應。”[15]支持“安全閥”觀點的人,常引用巴黎神學院(Paris School of Theology)1444年的公告,主張慶典活動是必要的:

每年都要裝瘋賣傻一下,盡情地發泄,那是我們的第二個本性,深植於內心中。酒桶如果不偶爾打開讓空氣流通也會爆開。我們所有人就像胡亂擺在一起的酒桶,如果內心一直處於虔誠與畏懼上帝的發酵狀態,那麽桶內的美酒終有一天會爆開。我們必須讓它透透氣,才不會壞了它。[16]

許多歐洲人都認為,從古至今,嘉年華或節慶活動都是發揮類似的功能。1738年一本英文雜志中,有人提到,在任何歡樂時光或夜晚,讓人們在草原上跳舞,不應只是偶爾的法外開恩,而應該要多多鼓勵:“給擅長吉格舞(Jig)和角笛舞(Hornpipe)的女仆一點獎勵,她們就會帶著愉悅和感恩的心情乖乖回到主人身邊,繼續每日勞動。”[17]

就功能上來說,嘉年華究竟是挑戰當局的集會,抑或是社會控制的手段,恐怕沒有普遍的答案。人們裝扮成蠢蛋王和教士時,是當成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還是想威脅權威,我們無從得知,但以現代的角度來看,嘉年華確實逐漸與政治扯上邊。中世紀之後,從十六世紀起(也就是近代史的初期),群眾從事武裝叛亂時會戴上面具,並以喧鬧的傳統慶典為掩護。同時,也許是史上第一次,人民看到了階級反轉的希望,不只是短短數小時,而是長久的改變。例如1548年法國的抗稅運動,起義農民兵的組織方式,是參照教區與聖人日遊行的順序。[18]1579年聖布雷瑟日(St.Blaise's Day)當天,羅馬與法國低下階層所選出來的嘉年華之王,實際上就是他們的政治領袖。當時有保守人士語帶警告:“他們不是為了節日而選出領袖……真正的原因,他們說是要解救人民。”[19]與此相關的,還有十六世紀早期英格蘭的傳奇人物,劫富濟貧的俠盜羅賓漢,類似的人物開始在每年夏季的慶典活動中扮演蠢蛋王的角色。[20]

十六世紀社會變動劇烈,傳統慶典的危險性因而升高。歐洲人口攀升,鄉下居民被迫離開家園,擠進步調快速又混亂的城市。對運氣好的人來說,這是文藝復興時代,藝術家、學者、工匠和探險家(大部分都是男性)能不受封建傳統的束縛,因而偶爾開創一番天地。但每個伊拉斯謨或達·芬奇的背後,都有上千個身世飄零的農夫。十六世紀的人的確獲得了更多自由,但在一個物價上揚、工資下跌的世界,卻只能落得窮苦無依。這些無處安身立命的人三五成群,在鄉下四處遊蕩、乞討或偷竊。到了城市,他們就形成新的底層階級,變成妓女、工人或罪犯。想象一下1600年的倫敦,整個城市各行各業加起來二十五萬名絕望的人,參與一場連續七天的嘉年華,扒手和有錢人同時在街上狂歡,這樣能不發生暴動嗎?

從十六世紀開始,狂歡之士對當權者的嘲諷,在形式上越來越沒殺傷力,卻逐漸威脅到社會精英的身家財產。1511年四旬節前夕,意大利烏迪內(Udine)的嘉年華變成一場暴動,最後有超過二十個宮殿被洗劫,五十五個貴族和仆人被殺。[21]兩年後六月慶典期間,在瑞士首都伯爾尼,上百個農夫趁著遊行活動到處搶劫。[22]1529年的懺悔星期二(Shrove Tuesday),一群武裝男性在瑞士巴塞爾橫行作亂。[23]當時人們記載最為詳盡的,是1580年羅馬的嘉年華暴動,叛亂人士為了表達訴求,帶著刀、掃帚、割麥的鐮刀在街上跳舞。當地一位貴族是暴民的目標,他記載著:“他們在城市的各個街道上跳舞……這些動作沒別的用意,只是要昭告天下,他們想殺了所有人。”[24]

這些嘉年華迅速加溫轉變成暴動——是酒精催化,還是氣氛太嗨,我們無從得知,但有些絕對是事先計劃的,如羅馬的叛亂。好事者懂得如何利用嘉年華活動的特色:現場總是亂糟糟,面具又能遮掩犯人的臉,大量的啤酒和葡萄酒也足以讓治安人員神志不清。如果短期內沒有現成的節日,人們就從嘉年華中尋找靈感以掩護叛亂活動,比如戴面具、全身變裝,伴隨著銅鈴、風笛和擊鼓的音樂。怪不得在法國鄉村,負責籌辦慶典的協會和青年修道會被懷疑是地下組織。其實,1548年抗稅的農民兵,就是組織聖人日遊行的那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