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憂郁的歐洲人

十七世紀,從英格蘭開始,歐洲世界被一種流行病入侵,以現代的說法,這種病叫作憂郁。這種病襲擊的對象不分老幼,發病時,患者會陷入數年或數月無精打采的狀態,以及抑制不了的驚恐當中。這種病似乎都會找上事業有成或有才華的人,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們留下的文獻較多。清教徒作家約翰·班揚(John Bunyan)、政治領袖奧利弗·克倫威爾、詩人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和約翰·鄧恩(John Donne),還有劇作家與散文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都是早期有名的患者。對醫學研究者來說,這個疾病是一個令人困惑的難題,更別說最糟的結果就是患者自殺。1733年,醫生喬治·切恩(George Cheyne)哀悼:“近來,情緒失控和不尋常的自殺與日劇增,多半是這種瘟疫造成的。”他猜想,英國的天氣、都市化與久坐不動的生活造成幾種類似的流行病,其症狀可怕又嚇人。以前沒人得過這種病,也沒見過這麽高的致死率,各國都有為數不少的患者。經估計,全英格蘭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有這種精神緊張的情況。[1]一百年後,情況還是沒有改變:“現在精神緊張的症狀還是很常見,過去前所未見,在別的國家也沒聽說。”[2]

塞繆爾·約翰遜來自貧窮家庭,是個極為聰穎的男孩。1729年,二十歲的時候,因資金不足,他被迫離開劍橋大學,不久後便成為憂郁症的獵物。根據他的好友與傳記家詹姆斯·鮑斯威爾(James Bos-well)的描述,約翰遜深陷情緒低潮,回到父母家後,“那病態的憂郁開始極盡可怕地折磨他”:

他快被這可怕的疑病症擊垮了,總是易怒、焦躁、不耐煩,同時又沮喪、陰郁、絕望,覺得活著很悲哀。自從患上這個淒慘的病後,他從未真正好起來,他所有的工作和休閑,只能短暫逃脫那可怕的侵襲。[3]

他沒有文憑,也不太可能找到工作,只能對著鎮上的時鐘呆坐,虛晃時間。他四處漫步,邊想著要自我了結。讓他如此脆弱的不只是貧窮和失敗,幾年後他成為一名作家,也因健談而大受歡迎,但這個病再度找上他。他五十出頭時寫道:“我的驚恐和苦惱不斷增加,深陷極度憂郁中……全能的神與慈悲的天父,請憐憫我,解救我的苦難。”[4]

對英格蘭人來說,這個病是“英國病”。十六世紀後期,提摩西·布萊特(Timothie Bright)的《論憂郁》(Treaties of Melancholie)便如此稱呼。英國國教的牧師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在1621年的經典之作《憂郁的解剖》(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中,也提出徹底的分析。但北方這座多雨的島並不是這個疾病唯一造訪的地方,整個歐洲都為此病所苦。安得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認為,對憂郁症的擔憂起源於意大利,然後被遊客帶回英格蘭。[5]這問題似乎可以更往前追溯到西班牙,意大利的政治理論家喬萬尼·博泰羅(Giovanni Botero)1603年觀察到:“這個國家的男人不只是有點憂郁,根本嚴重到影響日常生活。他們工作上無精打采、欲振乏力。”在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三世(Philip III)的宮廷裏,許多人都有類似的症狀。[6]

到了十八世紀時,德國人像英國人一樣,認為憂郁是國民病了。[歷史學家羅伯特·金斯曼提到:“文藝復興藝術,無論是繪畫或文學,都以憂郁氣息為主軸。”他以數個德國藝術家為例來做解釋,包括丟勒(Albrecht Dürer)。詳見RobertS.Kinsman,The Darker Vision of the Renaissance,p.310.]後來的歷史學家感到很矛盾,當時的德國處於“曙光出現的世紀——啟蒙時代”,但事實上到處都有“陰森不安與憂郁的人們”。例如編輯莫裏茨(Karl Philipp Moritz),“整天呆坐,放空,在紙上亂塗,又因時間的流逝怨恨自己沒能好好利用時間”。[7]法國也孕育出知名的憂郁文人盧梭[8]。這些失調的症狀在十九世紀中前還不是文學的主題,直到它們找上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等作家。從十九世紀以降,憂郁在名人的傳記裏越來越常見:俄國小說家托爾斯泰、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

到了二十世紀,這個疾病更加普遍,沒有停止下來的跡象。當然二十世紀的統計方法較健全,醫生與病人也比較願意通報這類疾病,不過這不是憂郁症普遍出現的原因,否則思覺失調症、恐慌症、恐怖症的病患也會同時增多,但事實不是如此。[9]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報告,憂郁症現在是世界第五大死亡與失能的主因,而缺血性心臟疾病占第六位。[10]自殺是最不幸也是致死率最高的,但即便是輕度憂郁症(dysthemia,症狀是無法感受快樂)也很危險,它會讓人變脆弱、身體容易罹患疾病(例如癌症或心臟病)。我們現在知道,這個疾病不只是襲擊富裕或知名的人,更常發生在窮人身上,而且以女性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