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慶典

非常諷刺的是,勒龐並未注意到,二十世紀法西斯大會的原型是法國大革命。他著迷於群眾自發性的行為,還加上許多想象,但無視於許多大型愛國集會背後其實有組織良好的派系。這些人大多數都很冷靜,為了奪權或維護權力而規劃集會活動。就法國大革命來看,我們應該小心區別官方的組織集會和自發性的慶祝活動。大型的愛國集會主辦者宣稱舉辦的是“革命慶典”,但這類活動不是延續自傳統的嘉年華慶典,當中也沒有興奮的街坊民眾。事實上,主事者不打算深化傳統,愛國集會從頭到尾,都是為了反對和取代生動的節慶。

就法國大革命來看,它本身包含很多節慶式的群眾行為。十九世紀的歷史學家對法國大革命有不同的見解,但他們至少都同意,這場革命帶有“酒神節”或“農神節”的特色。1789年到1794年間,歐洲下階層的傳統嘉年華達到歷史高點:人民規劃慶典,設立象征符號(例如五月花柱),成為革命的溫床。他們用政治起義作為慶祝的場合,穿著象征工人的翻領短夾克(carmagnole)在街上跳舞、唱革命歌曲、大吃大喝。就連變裝這項嘉年華傳統也出現了,市民戴著三色的革命徽章,穿著低下階級的服裝。1789年,為數眾多的女性抗議者在凡爾賽宮前遊行,據說,隊伍回程時,由一個小女孩打鼓領頭,讓這次遊行變成遊街慶祝活動:“漁婦坐在大炮上,其他人戴著士兵的帽子;酒桶放在火藥桶旁;枝丫插在槍托上;歡笑、叫囂、喧鬧聲此起彼落。這趟旅程的熱鬧景象,只有古代農神節可以比擬。”[18]

法國大革命那幾年,權力是個棘手的東西,取得或短暫擁有它的團體都很煩惱,該怎樣調和民眾的能量,不讓這力量反過來和自己作對。平民自發的行動推翻了國王,促成國民議會上台掌權,但並非就此長坐江山,特別在饑荒時期,人民也可能再次發起行動反對國民議會,或對付裏面的派系。早在幾十年前,盧梭就建議以公開慶典作為團結民眾的方法,革命派的知識分子也充分意識到,需要找其他活動來取代名聲敗壞的王室與天主教慶典。眾人都同意,與其讓人們在街上跑來跑去,不如讓他們站在路邊,看著官方挑選過的遊行隊伍行進,當中包括老人和男孩、精心繪制的旗幟和成列的軍隊。這就是“革命慶典”背後的動機。不讓民眾跳舞、喝酒、送秋波,讓他們聽演說,有時齊讀人權宣言,當中沒有狂野和自發性,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與秩序。

規劃官方革命慶典的人,對傳統慶典、嘉年華總是抱持敵意,顯然這些人有其他考量。某方面來說,組成國民議會的革命派知識分子,也是被“傳統”和許多舊式體制排擠的人。他們廢除傳統的教會歷法,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發明的月份,例如牧月(Prairial)、熱月(Thermidor);十天為一周,星期日稱作十日(décadis)。對革命政權而言,嘉年華時節“純粹出於古代王室的偏好,只為了搞些吵吵鬧鬧的活動”,活動中充滿迷信,是“神棍”的溫床。[19]這些都要掃蕩一空,革命中理性與不可動搖的價值才能存活下來。

他們對傳統慶典產生敵意,不只是急著要推動現代化,或者懼怕另一次政治動亂。革命領袖是另一個社會階級,不同於老百姓,他們帶有知識分子的驕傲,輕視一般人的娛樂。這些雅各賓黨人後來掌握權力,把革命推向恐怖的血腥高峰,當中不乏受過教育的新興中產階級,包括律師與記者,這群人和在大革命中流血流汗的農夫與工人很不同:“中產階級的雅各賓黨贊揚一夫一妻制,譴責行為放蕩、飲酒、賭博、嫖妓的人。不過,老百姓都在廉價酒吧找樂子,用賭博消遣時間,在單調的工作後獲得一點點放松。”[20]如同宗教改革時的清教徒,雅各賓黨將傳統慶典視為“野蠻行為”,浪費了原本能夠用來工作的時間。歷史學家莫娜·奧祖夫(Mona Ozouf)說:“對他們來說,最棒的傳統慶典就是拿著挖礦的鏟子盆子敲敲打打,群眾塞滿廣場和街道,從事野人的‘運動’,例如獵鳥、肢解鵝。有人戴上恐怖的面具,更多人猙獰地搶食面包和香腸。總而言之,庶民的娛樂令人困惑,說難聽一點,簡直是冒犯了理性原則。”[21]歷史學家克利斯托夫·希伯特(Christopher Hibbert)描述雅各賓黨的領袖聖茹斯特是“剛硬、面色凝重、冷酷、令人討厭、聰明的年輕人”。[22]聖茹斯特認為慶典活動“肮臟下流又無用”,幹脆禁止人民舉辦。[23]

不過這次雅各賓黨人沒機會使用斷頭台(他們一向用這個方式解決問題),只好盡可能鏟除一切他們認為浪費、不莊重、老舊的慶典活動。他們丟掉聖人歷,忘了聖誕節跟復活節,禁止跨性別變裝(這可是嘉年華最古老的傳統),反對人們立五月花柱,即使是為了革命也不行。他們派遣專人到各省去調查傳統慶典,並負責在當地舉辦官方的慶典活動,但這些努力都沒能獲得大眾的青睞。奧祖夫引用當時一位目擊者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官方慶典活動的主辦單位總是在尋找民眾參加,但每年若以聖約翰、聖馬丁、聖本篤的名義舉辦,像以前那樣允許跳舞、飲酒和變裝,民眾不需召集就會踴躍參加。”[24]官員解釋說,他們的任務當然會失敗,畢竟過去就連教會都無法限制傳統慶典:“即使是神父驚人的口才也無法動搖嘉年華的地位。”[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