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語

在二戰後的四十年中,蘇聯的各位領導人和精英們竭力想保住並擴展從這一磨難中崛起的龐大的社會主義帝國。在取得對納粹德國的歷史性勝利之後,克裏姆林宮的各位領導人、蘇共精英、軍方、安全警察以及軍工綜合體的成員,多數都開始認同這樣一種想法:自己的國家是個應該在世界上起核心作用的大國。蘇共精英中俄羅斯人的俄羅斯中心論和非俄羅斯人的民族感情(例如,在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都開始融入這種新的集體認同之中。盡管戰爭造成的嚴重損失和物質破壞讓蘇聯社會元氣大傷,因而渴望持久的和平與更好的生活,但它們同樣也鞏固了蘇聯精英中的這樣一種日益強烈的情緒,即,蘇聯應該而且也能夠成為全球性的帝國。

除了外交與情報方面的文件,有關政治局活動的文獻證據也表明,克裏姆林宮當時對於全球的權力關系現實是承認的,並把謀求加強蘇聯的實力放在首位。但蘇聯也以革命與反帝國主義的名義,建設並捍衛著自己的社會主義帝國。列寧主義思想的種種承諾——與不平等、剝削和壓迫展開全球性的鬥爭;在國際上與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的受害者休戚與共;讓勞苦大眾的生活有大幅的改善——依然寫在蘇聯的旗幟上和黨綱中。在冷戰的大部分時間裏,蘇聯國際行為的指導思想都是地緣政治野心與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承諾的混合物——革命與帝國範式。從斯大林到安德羅波夫的各位蘇聯領導人,以及多數蘇共精英、對外政策官員和安全警察——哪怕是他們中最犬儒化、最務實的人——對於自己采取的舉措,總是要用意識形態的一套說辭來證明其合理性,並用馬列主義的術語來加以表述。

在蘇聯領導人當中,約瑟夫·斯大林是最殘忍的,但也許還是最犬儒化和最務實的。他決心鞏固二戰期間蘇聯獲得的領土與政治利益,在蘇聯周圍建立一個專屬的安全緩沖區。到1945年秋為止,他一直是戰績輝煌。他手中的牌包括:對蘇聯軍隊的領導權;與英美的夥伴關系;中歐各國因戰火的蹂躪而變得羸弱不堪;中國內戰;蘇聯作為擊敗納粹主義的首要力量而享有的崇高威望。斯大林本來希望他可以在不觸怒美國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的擴張目標,但美國人很快就宣布,自己是自由世界反對蘇聯擴張的保證人。蘇美對抗從一開始就與地緣政治及意識形態有關,它是兩種形式的現代性、兩種生活方式以及兩個潛在的全球帝國之間的沖突。

冷戰為蘇聯的革命與帝國範式的正確性及正當性提供了有力的證明。鑒於美國對共產主義采取的遏制與逼退政策,蘇聯人要麽拆散他們的帝國,要麽用他們所掌握的一切手段為之鬥爭——這一點是越來越明顯。斯大林的理解力很強。甚至是在冷戰開始之前,他就試圖恢復自己對蘇聯精英和社會的絕對控制,並想把這種絕對控制延伸到東歐各國。大規模的國家宣傳,以民眾的感情為資本建立了戰時的國內陣線。精英階層中大部分人的看法都跟斯大林的一樣,認為美國正在準備發動下一次戰爭。斯大林還像二戰前一樣,試圖用一連串越來越殘忍的清洗來加強對蘇聯精英和社會的控制。1953年3月,就在軍國主義、大國沙文主義和仇外情緒在蘇聯社會達到高潮的時候,克裏姆林宮的領袖突然去世了。

斯大林的繼任者們很快就認識到,與美國的戰爭並不是必然的。他們共同設計了“新對外政策”,目的是緩解蘇聯與西方各國的緊張關系,確保長期的“和平共處”。不過,現在的新證據並不支持先前人們持有的看法,即在斯大林死後,為了維護實實在在的國家利益,意識形態的作用降低了。實際上,克裏姆林宮裏的新統治者與蘇聯精英們依舊是贊成革命與帝國範式的,這種範式仍然是他們集體認同的核心。

有幾方面的因素強化了這種認同。首先,蘇聯領導集體從斯大林那裏繼承了一個龐大的帝國並決心把它保住。除了二戰的記憶之外,意識形態和安全方面的考慮也使得任何主張蘇聯退出中歐的觀點都不具有合法性。例如,到1953年,在蘇聯的各位領導人與精英眼中,東德已經成為他們中歐帝國的珍寶和中心,具有重要的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價值,蘇聯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它。克裏姆林宮還想用慷慨的援助和為其對外政策提供支持來維持與中國的同盟關系。對東德這方面因素的考慮迫使蘇聯在中歐一直保持龐大的軍事存在,而對中國這方面因素的考慮則讓克裏姆林宮不斷拿出革命的誠意,表現其對共同的意識形態原則的忠誠。即便是在中國的各位領導人向克裏姆林宮在共產主義陣營的霸主地位發起挑戰之後,蘇聯的各位領導人還在改善與美國的關系和恢復中蘇意識形態同盟之間舉棋不定。他們選擇了緩和與西方的關系,盡管同時又在越南戰爭中與中越兩國共產黨站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