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三兒沒想到上次在酒館裏挨打居然打出了這麽多好處,從那天起,陳掌櫃用車的次數明顯減少,每天除了去“聚寶閣”打個來回,其余時間文三兒愛去哪兒去哪兒,從不多問。連平時一貫和文三兒作對的老侯也從那天起改變了對他的態度,老侯見著文三兒臉上就堆滿了笑容,一再向文三兒表示,有什麽用得著自己的地方盡管言語,千萬別客氣,咱哥倆兒誰跟誰?

連做飯的張寡婦都對文三兒露出了笑臉,有一次吃肉包子,文三兒外出沒趕回來,張寡婦還特地給文三兒留了幾個。有一次文三兒見左右無人,便大著膽子在張寡婦的手上捏了一把,張寡婦硬是紅著臉沒吭聲,文三兒感到很是歡欣鼓舞,這事兒要擱在過去,這小娘們兒早尋死覓活地鬧將起來。

這天早上文三兒剛把陳掌櫃拉到“聚寶閣”,還沒來得及走,就見兩個人從一輛汽車上下來跟著陳掌櫃進了店門。走在前邊的那位穿著一身鐵灰色的西服,系花領帶,分頭油亮,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後面的那位身材粗壯,留著寸頭,短短的頭發楂子像鋼針一樣豎起,他穿著黑色的日本和服,腳上登著木屐,還沒說話眼珠子就瞪起來,顯得很蠻橫。

陳掌櫃一看就明白了,穿和服的是日本人,穿西服的是翻譯,一大早兒就來堵門兒,看來今兒個店裏該開張了。近來城裏的日本僑民越來越多,凈是些開洋行的商人,聽說是通州以東二十多個縣都成立了什麽“自治政府”,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蔣委員長的號令管不到那兒,由一個叫殷汝耕的人管著,這姓殷的也就是使喚丫頭拿鑰匙——當家不主事,他的頂頭上司還是日本人。難怪街上的日本洋行越開越多,那些包裝得花花綠綠的日本貨又漂亮又便宜,一時把國貨擠對得夠嗆,燕京大學的一群學生在街上滿世地宣傳抵制日貨,還喊口號,說是“華北危機,日本人已經到了大門口”。

陳掌櫃可不管這些,日本人愛來不來,那是政府的事兒,他管不著,他是生意人,誰來了他都照樣做生意。陳掌櫃對外國人沒有惡感,不管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他們都是陳掌櫃的顧客,換句話說,這些洋人有錢,也好蒙,真貨假貨全靠你一張嘴,你先給他講段兒商紂王酒池肉林的掌故,再拿出一件青銅器,愣告訴他這是商紂王當年存點心用的家夥,算起來有三千多年歷史了,洋人聽了這些沒幾個不被說暈的。總的來說,古玩這行,外國人比中國人好蒙,沒有這些洋人,琉璃廠的一半鋪子都得關張。當然,洋人裏也有少數懂行的,碰上這種洋人可就不能連蒙帶唬了。

陳掌櫃習慣性地向客人哈哈腰,自來熟地打招呼:“您二位來啦,想看點兒什麽?”

穿西服的翻譯說:“我是日本笠原商社的翻譯張金泉,介紹一下,這位是佐藤英夫先生,笠原商社的總經理,今天來貴店是想看看字畫。”

“噢,佐藤先生喜歡字畫?那您算是找對人啦,小店還真有幾幅好畫兒,就是價錢高點兒……”

張金泉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陳掌櫃,你不用兜圈子,明說吧,我們就是為那幅《蘭竹圖》來的,佐藤先生對別的沒興趣。”

“哎喲,這您二位都知道?”

“琉璃廠誰不知道?陳掌櫃,佐藤先生很忙,不想在這裏耽誤時間,我們希望能盡快見到這幅畫。”

陳掌櫃不敢怠慢,連忙到後面的保險櫃裏取出《蘭竹圖》,當著客人的面展開畫軸……

佐藤不動聲色地拿起放大鏡,眯起眼睛在畫面上一寸一寸地檢視,嘴裏還嘰裏咕嚕地用日語和翻譯說著什麽。

陳掌櫃在一旁漫不經心地用雞毛撣子拂去桌上的浮塵,他心裏明白,這個日本人是個行家,對行家最好少說話,他既然大早上就來堵門兒,說明這位佐藤對《蘭竹圖》志在必得,有這麽個迫不及待的買主兒,陳掌櫃大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此時需要盤算的倒是價格,本來他為《蘭竹圖》定出的價格是一千五百元至兩千元,能以這種價格賣出已經是創紀錄了,但自從這位佐藤進了門,陳掌櫃就改變了主意,三千大洋,少一個子兒都不賣。至於他答應羅教授的事兒,這會兒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生意人畢竟是生意人。

“陳掌櫃,佐藤先生說,這幅畫他要了,請您開價。”翻譯說。

陳掌櫃伸出三個指頭,幹脆地說:“一口價兒,三千元,否則免談。”

佐藤和翻譯嘀咕了幾句,翻譯不高興地對陳掌櫃說:“佐藤先生認為,您開的價格毫無誠意,據佐藤先生所知,貴國明末清初的畫家中,像仇英、徐渭、文震亨等名家的作品不過是兩千至三千元,而馬湘蘭的畫無論如何不能比同時代的名家之作還要貴,請陳掌櫃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