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隨著天津戰役的結束,華北問題已經解決了大半,剩下的只是個孤城北平了。

此時北平城的外圍陣地已經全部喪失,國軍的防禦陣地被壓縮在外城墻一線,已無防禦縱深可言,冷兵器時代的城墻對於城外解放軍的三千多門大炮來說,恐怕只比窗戶紙稍微厚一點兒,就算手指頭捅不破,美制榴彈炮也能在一瞬間將它撕爛。

明眼人都看出,共產黨人進駐北平,只是時間早晚的事兒。此時北平的軍政界到處人心惶惶,軍政大員們人人都在考慮自己的後路,蔣介石開始把他的親信們逐漸從北平調往南方。軍統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長王蒲臣、副站長宋元和都是蔣介石、毛人鳳的親信,他們布置好潛伏工作以後,都坐飛機撤離了,由毛人鳳調來一個叫徐仲堯的接任站長。此人東北軍出身,當過閻錫山手下的特工,後來投靠了蔣介石。他不是息烽特訓班①出來的,自然不受蔣介石、毛人鳳的重用。在這樣的危難時刻讓他出任北平站站長的職務,明擺著是一個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堯自己當然也明白,只是無可奈何罷了。就在全站人員給新站長接風的宴會上,徐仲堯竟然當眾落淚,雖然沒說什麽,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條到處漏水、即將傾覆的破船,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誰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樣的結局。

教子胡同8 號院的爆炸案發生之後,徐金戈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頭就能睡著,而且從來不做夢,睡眠質量良好,但從那天起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一閉眼就能看到爆炸發生時,小樓的半邊樓頂被沖擊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種感覺來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徐金戈是個職業殺手,一向視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心理負擔,當年戴老板曾稱贊徐金戈具有超人的心理素質,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唯獨羅夢雲的死使徐金戈的神經系統險些崩潰。這簡直不可思議,一個有著花一樣容顏,風情萬種的姑娘,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竟然這樣決絕、義無反顧地引爆炸藥,在一瞬間將自己柔弱的身軀化作一縷青煙……當最美好的東西被暴力毀滅時,恐怕連魔鬼也會為之顫栗。

爆炸過後,徐金戈命令士兵們把趙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蘭竹圖》,這幅畫兒竟然失蹤了。這個女人走得幹幹凈凈,她的電台、密碼本、文件,連同她生前穿過的衣物都在一聲爆炸中化為灰燼。徐金戈是個無神論者,也沒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責任,一個軍人對國家的責任,至於這個國家由什麽人來領導,領導的好與壞,那不是他考慮的事。他知道,國共兩黨在理論上的分歧無非是在中國推行三民主義還是共產主義,這兩個黨派在信仰方面表現得同樣執著,徐金戈是個軍人,他沒興趣去研究這些枯燥的理論問題,但是羅夢雲的死,使徐金戈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這是任何暴力都無法消滅的力量,看來蔣先生和戴老板都沒想明白這一點,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並不是萬能的。

方景林的失態使徐金戈在一瞬間心裏就全明白了,此人絕對是個共產黨員,而且和羅夢雲有著親密關系,不然就難以解釋一個多年從事秘密工作的人會在一瞬間淚流滿面,感情外露從來是特工人員的大忌,方景林不會不懂得這一點,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傷痛所擊垮。徐金戈決定裝作什麽也不知道,這並非出於為自己留後路,他的想法很簡單,方景林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出賣朋友,否則自己就是個小人,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的恩怨他管不著,保密局的刑訊手段徐金戈太清楚了,要是把方景林送到那裏,自己可真成了賣友求榮的人。

從爆炸現場回來整整兩天,方景林一直處於昏睡狀態,恍惚中他走進一片薄霧籠罩的山野……在春夏秋冬季節的不停變幻中,面容嬌美的羅夢雲輕輕向他走來,張起雙臂環繞著他的脖頸,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離如夢,她依偎著方景林悄嗔謔笑,呢喃密語……

即使在夢中,方景林也能深刻地意識到,羅夢雲不在了,她像夢一樣消失在一團炫目的火光中,方景林淚如泉湧,五內俱焚,在夢中他死死握住羅夢雲的手不忍離去,而羅夢雲卻將視線移向蒼茫的遠方,她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猶如冰塊慢慢融化在水中……

方景林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喚著,卻聽不到羅夢雲的回音,唯見遠方草木萋萋,霧靄綿綿,寥廓雲天和蒼茫大地寂寞相守,腳下的河水無聲地長流,帶走了他的眼淚,他的痛苦,他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