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霜刃(二)

接下來的戰鬥,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四個字來形容。

韓友定麾下的黑衣軍,已經被綠林豪傑們用性命為代價,將體力消耗殆盡。突然從五丈嶺上沖下來的精銳騎兵,卻是以逸待勞,精神飽滿,並且占據了地利與陣形之便。只見他們十幾個一組,每組間隔著半丈左右的距離,像無數把鋼刀般在陣地上往來穿插。凡是被“刀刃”碰到的人,非死即傷,毫無還手之力。

一大堆黑衣弓箭手,被騎兵從背後追上,挨個砍翻在地。一大堆長矛兵,被騎兵從側面沖垮,然後統統踩成肉泥。幾名身穿黑色荷葉甲的都頭,被雪亮的馬刀劈下坐騎,然後亂刃分屍。還有一名敵將主動跳下馬來投降,卻被騎兵們毫不猶豫地砍掉了半邊腦袋,屍體一邊噴著血,一邊在原地打旋兒,一圈,一圈兒,又是一圈。

追亡逐北的感覺,酣暢淋漓。

但是這場戰事,已經徹底與寧彥章無關了。

韓樸專門派過來尋找他的心腹們,將所有可能的風險,都隔離在距他身體兩丈之外。他的任何“沖動”行為,也被眾人嚴格的制止,沒有絲毫機會去實施。

忠心耿耿的韓家子弟,甚至試圖阻止他與瓦崗寨的其他幾位當家匯合。直到身為少將軍的韓重赟實在忍無可忍變了臉色,才訕訕地做出退讓,主動陪著兩個兩位少年去尋找瓦崗營眾將領的身影。

他們在距離李鐵拐倒下五十步遠的位置,找到了三當家許遠舉的遺體。渾身上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像無數張嘴巴,正在發出無聲的質問。這位沉默寡言的老江湖,至死也沒想明白,為什麽有人的心腸居然會如此歹毒,剛剛利用完了他們,就立刻施展陰謀詭計,將他們趕盡殺絕。

四當家的遺體,距離三當家只有半丈遠。一只手握著已經砍成了鋸子的鋼刀,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扣進地面裏,深入數寸。他的脊背處,則插著三把木柄長矛。每一把都被血跡染成了紅色,就像獻祭時點燃的三支香燭。

六當家余斯文和七當家李萬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體。在今天的這場惡戰中,最後連屍骨都找不齊的人,恐怕數以百計。但是寧彥章希望他們兩個還都活著,只是在戰鬥的中途見勢不妙,撒腿逃離了戰場。雖然這樣想,有些貶低兩位長輩的形象。但寧彥章卻真心地希望他們自己逃走了,逃離了所有陰謀和陷阱。

五丈嶺戰場並不算寬闊,寧彥章很快就走完了一整圈。然後在一眾韓家騎兵的保護下,繼續於死人堆中翻翻撿撿,唯恐稍有遺漏。

他沒有指責任何人,也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只是不到最後一刻,不肯放棄對親人的尋找。這個固執的動作,令韓家的騎兵們很不耐煩,卻找不到足夠地理由去制止他。只能由帶隊的頭目反復向韓重赟發出暗示。然而韓重赟的卻對小頭目的暗示毫不理睬,只是愣愣地看著寧彥章。看著他從一堆屍體,走向另外一堆屍體。不知不覺間,臉色就臉色越來越紅,紅得幾乎要滲出血來。

身為將門之後,從小受父輩們耳濡目染,韓重赟只要稍稍冷靜下來,很輕易地就發現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不對勁兒!

古語雲,慈不掌兵,只要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為了獲取最後的勝利,主將在排兵布陣時,難免就會考慮指派一部分弟兄去做誘餌,主動讓一部分弟兄去送死,然後瞅準機會,給對手致命一擊。

但是,慈不掌兵,卻不意味著要把原本不該死的弟兄,活生生朝虎口裏頭推。早在武英軍與黑衣軍膠著之時,下令埋伏在嶺後的騎兵傾巢而出,已經足以鎖定勝局。

但是,韓重赟無法理解,自家父親為什麽遲遲沒有下令騎兵出擊。只是一次次將手中的各個營頭送上戰場,讓他們去封堵被敵軍沖開的缺口。

韓重赟甚至隱約感覺到,即便在最後命令騎兵出擊的那一瞬間,自家父親依舊在遲疑。他好像非常不情願,非常希望再拖延一會兒,讓敵軍的實力消耗得更多一些。直到他從自己嘴裏,聽到了小肥與李鐵拐兩個一道消失於戰場上的消息!

“如果不是為了救出小肥,阿爺會將武英軍所有將士都填進去!”望著在屍山血海中來回翻檢的寧彥章,韓重赟忽然做如是想。

這個想法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他根本無法相信。很快,他就用力搖頭,將腦海裏的恐怖想法硬生生趕了出去。“我阿爺不是那種人,他跟大夥無冤無仇!”

“我阿爺從不會對我溺愛無度,絕不會為了我的朋友而改變戰術!”

“我阿爺……”

他有成百個理由,證明今天的犧牲並非故意。然而,每當看到寧彥章那跌跌撞撞的身影,那個令人恐懼的想法,就又早他腦海裏不請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