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蓬篙(五)

煩躁,厭惡,乃至痛恨,一瞬間,各種各樣的灰暗情緒交纏著從寧小肥胸口湧起,令他簡直恨不得立刻從樹上一躍而下,揮刀砍飛山羊胡子的首級。

至於這些灰暗情緒因何而起,他自己也非常詫異。張嘴咬下一片樹葉緩慢而又用力地咀嚼了片刻,才勉強將發自內心的沖動壓制下去。避免自己被樹下的人發現,亂刀砍成肉泥。

“我今天這是怎麽了?”當苦味刺激得舌頭發麻,他的心態也徹底恢復了平和。弓著已經淌滿了汗水的脊背,捫心自問。“我為什麽要如此痛恨這些人?他們跟我到底有什麽關系?”

如是種種,諸多疑問紛擾而至,他卻找不到任何答案。無論是在瓦崗山白馬寺做山賊期間,還是在雲風觀做道士期間,他都未曾跟地方豪強們起過任何沖突。至於二皇子石延寶,如果他果真是前朝二皇子的話,更不可能跟這些人發生接觸。

皇家自有皇家的禮儀,哪怕騎馬外出踏青,皇子身邊都會有大隊的侍衛們前呼後擁。任何普通百姓,無論是鄉賢還是榮養的官員,都絕對不準靠近,以免他們粗鄙的言行擾了皇子殿下的雅興!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官道上,忽然又響起了一串嘈雜的馬蹄聲。緊跟著,四匹高頭大馬並轡而至,馬背上,兩雙身穿重甲的武將扯開嗓子大呼小叫,“何人在此聚眾鬧事?難道爾等眼睛裏沒有王法了麽?識相者就速速散去,以免沖撞了刺史大人車駕,拿你等軍法從事!!”

說罷,四只粗壯的手掌按住刀柄,挺胸拔背,不怒自威。

只可惜,這套把戲,嚇唬尋常百姓可以,對山羊胡子等見多識廣的豪傑鄉賢們來說,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只見劉老大把眉頭微微一皺,立刻有兩名身穿明光鎧的家將持槍飛奔出列,轉眼間沖到重甲武將面前半丈內,猛地一帶馬頭,大聲斷喝:“放屁,你別信口雌黃!我家劉莊主只是從帶領鄉親們從城外路過,怎麽就成了聚眾了?滾回去找個會說人話的過來,再啰嗦,別怪莊主爺對你們不客氣!”

“這,這……”四名重甲武將的身形,頓時就矮下去了大半截。期期艾艾嘟囔了好一陣,才有其中一個人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完整話來,“別,別鬧了。朱爺,魏爺,你們兩個跟劉莊主說說,多少給點兒面子。眼下節度使新官上任,我家刺史大人也被燒得很為難。要不這麽著,你們先稍微把隊伍分散些,順帶著把長兵器也都藏起來。等會兒我家刺史和團練使到了,雙方好歹也有個說頭!”

“狗屁,我說張都頭,你不會忘了自己是吃哪口井水長大的吧?”被喚作朱爺的家將撇了撇嘴,吐沫星子四下飛濺,“我家莊主爺給刺史大人面子,刺史大人給我家莊主爺面子了麽?你們幾個拍著胸脯想一想,平素潞南各家莊子,什麽時候給你家刺史添過麻煩來著。你家大人怎不能看著我等溫順,就專門拿我等當軟柿子捏吧!”

“那能呢,哪能呢?這不,這不今年情況特殊麽?我家刺史大人,也知道眾鄉老們很仗義。可,可朝廷剛剛新換了天子,怎麽著也得對付一些新氣象出來。”張姓武將佝僂著腰,像被打斷了脊梁的哈巴狗一樣不停地作揖,“兩位,兩位哥哥,麻煩給劉老爺帶個話,就說,就說我家大人日後必有補報!”(注1)

“兩位哥哥,麻煩給帶個話,都鄉裏鄉親的,我們也不容易!”其他三名武將,也一塊兒搖尾乞憐。明明距離山羊胡子只有幾丈遠,卻根本鼓不起勇氣直接跟對方交涉。只管央求兩名家將代為通稟。

也不怪他們丟人現眼,整個潞州上下,從刺史、團練使到各位參軍、指揮、都頭,有誰沒從地方豪紳和鄉賢們手裏拿過好處?細算下來,他們每年得到的“禮敬”,比朝廷實發俸祿的三倍還多。而團練隊伍中的各級將校們,更是大多數都出身於周圍的莊子和堡寨。萬一他們不小心得罪了劉老大這位鄉賢頭領,按季供給的“禮敬”立刻會被掐斷不說,他們自己和家人,弄不好都有性命危險。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服軟做小,朱、魏兩個家將,就是不肯松口。四人求了又求,口幹舌燥,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撥轉坐騎,回去給自家上司報信。片刻之後,又是一陣淩亂的馬蹄聲,卻是四位參軍,陪同著地方軍隊的最高長官,潞州團練使方崢親自跑過來了,隔著老遠,就拱手向山羊胡子作揖,“哎呀,我還以為是哪位神仙過路呢,原來是劉莊主,尹寨主、薛堡主……哎呀,還有許四老爺。您這老壽星怎麽也被驚動了,晚輩最近幾天正琢磨著,登門給您拜個壽呢。哎呀,折殺了,折殺了,真是折殺了!”

“不敢當你方大團練的禮,老朽福薄,怕是承受不起啊!”山羊胡子身後不遠處一個四人擡的滑竿上,迅速響起幾句低沉的回應。沙啞無力,就像死去多年的僵屍忽然還了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