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綢繆(九)(第2/4頁)

他看見,兩個少年,一個捧著玉璽,一個捧著厚厚的國書,在一名白胡子老頭和二十幾名手無寸鐵的男子引領下,一步一拜走向對面黑漆漆的大營。

膝蓋早就被磨破了,額頭也被路上的石子硌的鮮血淋漓。光溜溜的脊背,在正午的太陽底下冒著油汗,三根捆在裸背上的荊條,每一根幾乎都重逾千斤。然而,他們兩個卻不敢停下來,讓人把屈辱的荊條拿掉。也不敢停止叩拜,昂首走進軍營大門。那個姓馮的白胡子老頭叮囑過,眼下大晉國的國運,都著落在他們兩個身上。如果他們表現得稍有差池,不只是他們兄弟兩個,皇上、皇後,天下萬民都將在劫難逃。

契丹人從大營裏出來了,像看耍猴一樣,看著他們。契丹人留出了一條長長的通道,從軍營門口一直通往中軍大帳。無數剃光了頭頂,後腦勺梳著小辮子的人跑出來看熱鬧,對著他們兩個指指點點。那個白胡子老頭被另外一夥身穿錦袍的漢人迎了進去,被當成了上賓。而他們兩個,卻必須繼續一步一拜,從軍營門口一直拜到敵將的帥案前。

外無將,內無相,大晉過的唯一希望,就是兩個少年所表現出來的誠意。那個白胡子老馮頭說得好,精誠所至,木石為開。契丹人也是人,契丹國主耶律德光也生了跟中原人同樣的心腸。他們只不過是被大晉國的短視激怒了,才想給大晉以教訓。只要兩位皇子忍辱負重,肯定能取得契丹人的諒解,肯定能帶著一份合約返回汴梁。

他是天底下最有名望,最淵博的讀書人。他的話,應該有可能為真。

國書被契丹人收下了,玉璽被契丹人笑納了,契丹人很欣賞兩個少年一步一拜的虔誠,卻沒有停下進攻的腳步。當兩個少年的身影再度出現在曠野中時,已經半個月之後。他們和一大堆男人女人,一道被押著向北迤邐而行。他們沒有任何力量反抗,只能被押送到北方成為契丹貴族的牧羊奴。然而,忽然有一天,押解他們的契丹騎兵,卻在他們背後舉起了狼牙棒和鐵鐧……

“呯!”寧子明看到一個跪地求饒的文官,被契丹人用狼牙棒把腦袋打了個稀爛。他看見一個站立著破口大罵的老人,被契丹人用馬蹄踩成了肉泥。他看見一個倉惶逃命的女子,被契丹人用繩子捆住,拖在馬背後於野地裏狂奔。

一片片血肉隨著戰馬的飛馳從女子的身體上掉下來,將地面上的石頭染得通紅。很快,那名女子的軀幹就徹底消失不見,只剩下了捆在繩子上的兩只衣袖,在馬尾巴處飄飄蕩蕩,就像一雙蝴蝶的翅膀。

下一個瞬間,他發現自己忽然從天空落向地面,落進了其中一個少年的軀體裏。他拼命邁動雙腿,拼命在曠野裏奔逃,而身背後傳來的馬蹄聲卻越來越清晰,越來卻清晰……

“寧將軍,寧將軍,你怎麽啦?!”

“寧將軍,寧將軍,來人啊,寧將軍又被血氣給迷失了心神!”

兩名貼身保護他的親兵,終於發現了自家將軍的神情不對。一左一右策馬上前,用胳膊牢牢地架住了他的肩膀。

“啊——!啊,呃!”寧子明尖叫著,從夢魘中硬生生被拉回現實世界。額角、雙鬢和脊背等處,大汗淋漓。疼痛消失了,有股疲憊的感覺卻迅速取代疼痛,籠罩了他的全身。

也許他就是石延寶,否則,剛才在半空中所看到的畫面,不可能如此詳盡,如此清晰。也許師父扶搖子所說的話是正確的,他從前的記憶不是徹底消失了,而是過於痛苦,過於恐怖,讓他本能地想要忘記,本能地想變成另外一個人去活著,只當那些痛苦的往事都沒有發生!

可即便自己真的就是石延寶,又能怎麽樣?

自己欠了常思父女的救命之恩,也跟常思有約於先,在常家所面臨的危機沒徹底解除之前,不能自行離開。自己眼下名義上是虎翼軍火字三個營頭的都指揮使,事實上,連親兵都是常家和韓家送的,沒有任何可以視為依仗的嫡系部曲。自己今夜可以下令殺光戰場上的所有契丹人,而河中節度使李守貞,永興節度使趙匡贊,還有周圍其他地方諸侯帳下,卻還收留著數以千計的契丹人。燕山南北,剃光了頂門,留著小辮子的契丹人,還有數十萬。他們日夜厲兵秣馬,他們隨時都可能再度橫掃中原……

“寧將軍,您剛才怎麽了,嚇死小人了!”親兵常樂拍拍胸口,喘息著追問。

“我,我沒事兒。累了,趕了整整一天的路,又繞了這麽大個圈子,我有點撐不住了!”寧子明咧嘴笑了笑,疲憊地回應。

連現在都無法保證的人,哪裏還有什麽資格去考慮未來?他不僅僅是武勝軍中的一名裨將,而且是常思手中的一粒重要棋子。而棋子的命運,向來不會由自己掌控。越是重要,越難以擺脫下棋者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