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麋鹿(四)(第2/2頁)

東面就是千裏太行,山中積雪未消,山路狹窄陡峭。沒有糧食和武器的他們,即便逃進山裏,也是九死一生。

然而,即便九死一生,也遠好過現在就被戰馬踏成肉泥。對於溺水之人來說,哪怕是一根稻草,都意味著希望和光明。

只是,這份希望實在過於渺茫。

由於沒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的緣故,漢軍將騎槍方陣的威力,發揮到了最大。槍鋒對著逃命者的後背,一刻不停地前推。

不斷有十將或者百將,吹響一直含嘴巴裏的短笛,用刺耳的聲音,提醒馬背上的騎兵注意保持隊形。一排排騎槍即便偶爾因為屍體的阻擋出現參差,在短笛的提醒下,也會迅速恢復整齊。像一排排犁鏵般,從已經變成猩紅色的河灘上推過去,推過去,推過去,推平任何障礙。(注1)

這已經不是戰鬥,而是一邊倒的屠戮。在騎兵的不停推進下,“天義軍”傷亡慘重。那些跑得太慢,漸漸落在逃命隊伍後面,或者被同伴故意擠到隊伍後面的嘍啰們,聽到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嘴巴裏不停發出絕望的驚叫。然而,驚叫卻不能給他們的帶來任何速度,反而因為呼吸停頓,而消弱了雙腿的力量。轉眼,滴著血的騎槍從追了上來,將跑得最慢的數十名嘍啰直接推翻。然後,同樣的命運光臨到倒數第二排嘍啰身上,然後是倒數第三排,倒數第四排……血浪沿著騎兵組成的方陣倒卷出去,將恐懼順著馬蹄聲四下散播。

“讓開,讓開道路,向河裏頭跑!”將一名擋在自己戰馬前的嘍啰挑飛,寧子明扯開嗓子,大喊大叫。

當殺死第一個對手,他覺得心中非常痛快。

當殺死第二個嘍啰,他覺得四肢百骸,都充滿了激情。

當殺死了第三,第四,第五,乃至第十名逃命者,他身體內的激情迅速衰退,頭皮開始一陣陣發麻,脊背處開始一陣陣發冷。

他不想再殺了。

對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然而,他卻不敢貿然停下,騎槍列陣沖擊戰術是他創造並親手演練出來的,他自己清楚地知道這種戰術的全部優勢和缺陷。如果他因為憐憫敵軍而拉住戰馬的韁繩,後排的袍澤就會措手不及地撞上他的後背。隨即,他和他身後的弟兄,甚至第三排、第四排位置相鄰的弟兄,就會彼此撞在一起,人仰馬翻。最後全都變成一團肉泥!

他只能大聲喊叫,希望逃命者讓開一條道路。希望自己能盡快將隊伍帶到空闊處,然後緩緩停住坐騎,停止這毫無意義的屠殺。

但是,倉惶逃命的嘍啰們,卻聽不到他的提醒。

即便聽到,逃命者的大腦也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他們只懂得拼命跑,拼命跑,拼命跑成一道直線。然後被騎槍挨個挑飛,挨個被馬蹄踩得血肉模糊。

一名嘍啰倒在了槍下,血漿濺得寧子明滿頭滿臉。那是一名身材粗壯的少年,臉上的胡子還沒長出來,嘴角處只有一團軟軟的絨毛。

當騎槍追上他的刹那,他居然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後心,試圖用手掌擋住槍鋒。隨即,他的雙手和身體就被穿在了一起,然後遠遠地被彈開去,血落如瀑。

又一名嘍啰倒在了寧子明的槍下,那是一名身體單弱的中年漢子,在被騎槍刺入身體的瞬間,他扭頭看了一眼。雙目圓睜,臉上寫滿了對生命的留戀。

“讓開啊!”寧子明被對方最後一瞥,看得心裏一陣難過。雙臂猛地用力,將屍體朝河道方向甩了出去。

對方的眼神,似曾相識。他知道,當年那個石延寶,在契丹人的戰馬前,心中肯定懷著同樣的不甘。

石延寶不想死,眼前這個少年和中年嘍啰也是一樣。

可他們都無力抗拒冥冥中的命運。

這是亂世,要麽殺人,要麽被殺。

幾乎沒有第三個選擇。

寧子明已經死過一回,他不想再品嘗同樣的絕望。

所以,他只能繼續雙手緊握騎槍,只能繼續不停地催動胯下戰馬。向前,向前,將擋在自己去路上的人戳翻,將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全部殺死,將一具具屍體不停地甩向結著堅冰的河面。

無論對方是無辜,還是惡貫滿盈。

注1:短笛,木頭或者竹子做的哨子,非笛子。宋詩有雲,短笛無腔信口吹,指的就是這種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