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出興都庫什山時,我們這支駝隊落魄而狼狽。因為史迪格裏茨仍在為與死亡擦肩而過而顫抖不已,所以我讓他騎上那匹白馬,他也默不作聲地接受了。艾倫仍然無法相信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她的下巴還在隱隱作痛,而她的自尊心則遭到了無情地踐踏。那件灰色的包頭鬥篷使她顯得很不協調,鬥篷讓她看起來柔和而女性化,而她的言辭聽上去則是犀利而可怕。

“他怎麽敢打我?”她問了好幾次,“還向我吐痰?他比那些無知的毛拉好不了多少。我本來應該親手殺了他。”一想到所受的侮辱,她就會憤怒得渾身顫抖,我觀察著這一對失魂落魄的苦命鴛鴦,不得不承認他們把自己變成了“非人”,這個世界正是在那些被遺棄的廢物上建立起來的,我敢肯定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深信不疑。

小個子的馬福隆同樣感到心煩意亂,因為等他到了大夏離開了我們之後就無處可去了:他將不得不回歸駝隊,而正是他的匕首弄傷了祖菲卡,並且由於我倆之間的友情才讓他和我們流落在一處。這個爛眼角的駱駝夫在這支駝隊裏毫無樂趣可言,而他的敵人“貝基阿姨”也是如此,正如所有的駱駝一樣,“貝基阿姨”也反抗任何人為安排的道路,因為它已經把自己不喜歡的貨物扔在自己那笨重的前腿上。它發出低低的怒吼聲,不時還有咕嚕咕嚕的喉音,很快駝隊裏就得有人把衣服脫掉讓它發泄一氣,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我同樣也未能幸免,這種憂郁低沉之感數天以來一直向我壓迫而來。我失去了駝隊之中的小精靈蜜拉,我不由得在腦海中想象她父親因為憎恨我而在山裏處處刁難她的樣子。現在我孤身一人,此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毫無保留地愛上了她。在高原上她一路笑著悄悄鉆進了我的心,從此便在我的人生中永遠地占據著一席之地。與她不告而別令我無法忍受。但是我同樣也遭到了她父親的侮辱,而在此之前的幾個星期裏,她的父親還仿佛特別偏愛我似的視我如己出,並將他不為人知的秘密說給我聽。他不遺余力地幫助我完成使命,把我介紹給吉爾吉斯酋長。正是在觀察他如何工作的過程中,我開始欽佩他的冷靜與精明,以及駕馭政治的高超能力;然而最後他把我推倒在地,咒罵我,把我趕出了營地,這一切終結了我們之間的友誼。坦率地講,對於這一切我仍然無法理解。

事實上,想想我們這個半吊子駝隊裏的全部成員,唯一一位精神上沒有創傷的就是那頭驢子了。它踏著沉重的腳步一路走來,身體兩側被褡包不停地撞擊著,它只要知道一點就夠了:就算它不是在這條棧道上為我們幹活,也得在其他什麽棧道上為別人賣命。

我們就這樣默默無語地走了兩個小時,這時我聽到馬福隆喊道:“米勒大人!看!”

我轉過身去,看看我們又有什麽大難臨頭,以為是“貝基阿姨”摔斷了一條腿,但是順著馬福隆手指的方向,往棧道來路望去,跑過來的卻是蜜拉,穿著紅色的裙子和粉色的上衣,她正在向我們追趕而來。

“她的父親會殺死她的。”馬福隆嘆道。

她離我們還有至少一英裏的距離,像是一只嗡嗡作響的鳥兒跳躍著穿過草地,我開始往回跑去迎接她。“騎上馬。”史迪格裏茨說。但是我已經開始跑了起來。

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在棧道上匯合,撲到彼此身上長吻著對方,我又一次認識到我是多麽迫切地需要她,而我離開駝隊的時候連一句話都沒有對她講又是多麽可恥。我以為擁抱過後她會開始哭泣,但是我也不能確定,因為在這方面她一向是很驕傲的,她把臉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抱起她沿著棧道走下去。

除了正在走下坡絕不回頭的“貝基阿姨”,其他人都趕回來迎接我們。我們看著駱駝那消瘦的棕色身影在巖石上沉重地踏著步子,突然大笑起來。能跟蜜拉、斜眼馬福隆、那對苦命鴛鴦,還有愛打架的老駱駝重新相聚在一處,我陷入了狂喜之中。

我放下蜜拉時,艾倫跑過來像擁抱大學室友那樣擁抱她,兩個女孩之間情真意切,因為對於艾倫來說,蜜拉穿著她給的衣服、梳著她教的發式,嘴裏說的幾句英語也是從她那裏學來的;顯然蜜拉很願意跟美國姑娘再次相見。

但是馬福隆用充滿宿命意味的語氣說:“你不應該這樣做,蜜拉。你父親會殺了你。”

令我們吃驚的是,蜜拉答道:“是他叫我來的。”

“什麽?”

“當然,我告訴他,‘我要和米勒去大夏。’他說,‘為什麽不去?’”

“你的意思是說祖菲卡……”

“他沒有生任何人的氣。”蜜拉安慰我們,對於我們沒看出這一點,她露出了驚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