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耶魯大學的問詢工作一結束,索恩牧師就匆忙趕回波士頓。他登上開往馬薩諸塞州馬爾波羅村的公共馬車,準備調查艾伯納・黑爾的人品。馬車走到半路,還沒到達馬爾波羅村,索恩就開始討厭這座村莊了。那得意洋洋的春日景色和自得其樂的白色谷倉都顯示出這裏世代生活著勤儉的良善島民,他們滿足於自己的財產,對上帝的教誨充耳不聞。當神父發現鎮上的島民跟外面那些谷倉一樣自鳴得意的時候,早先的印象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層。

艾伯納就讀的學校的校長語氣隨意地對索恩進行了匯報:“艾伯納・黑爾?啊,是的。黑爾家的孩子太多了,要分清誰是誰可實在不容易。艾伯納,頭發稀稀拉拉的,體育不行,數學更加糟糕,但那孩子對文字頗有天分,這表明他的腦袋還算不笨。生活嚴格,不剪指甲。牙齒倒是挺好。”

“他虔誠嗎?”索恩追問道。

“虔誠得過頭了。”校長冒失地說道。隨即,他覺察到訪客可能認為自己詆毀虔敬的生活,又連忙補充,“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有些自負,這樣就有點過分了。《聖經》不是教導我們:‘死蒼蠅使噴香的膏油發出臭氣。這樣的一點愚昧也能敗壞智慧和尊榮。’”說完,他把手舉到空中,討好地微笑著。

“他能成為一名好的傳教士嗎?”索恩有些惱火地問,因為他沒聽明白這句引文的意思。

“啊,能!”校長嚷道,“闖入未知的世界,將良好的訓誡傳播到野蠻人中間去。是的,我認為艾伯納・黑爾……我沒認錯人吧?他是吉迪恩・黑爾家的老大?哦,沒錯!他肯定是位很好的傳教士。他喜歡去那些怪裏怪氣的地方一個人待著。”

當地牧師比學校的校長好不了多少。在非洲的艱苦環境裏,索恩牧師什麽都見識過了。他一眼就看出來艾伯納愛哭鼻子的毛病是打這兒學來的。顫巍巍的老牧師呼哧呼哧地說:“小艾伯納・黑爾!我記得。那年他找到了上帝,在他父親的牧場上,他嚇呆了,就站在那兒……”

“他能成為一名好的傳教士嗎?”索恩打斷了他的話。

“傳教士!”老人叫了起來,“他為什麽要離開馬爾波羅村?為什麽不回來,接我的班,在這裏行善?他們應該多派幾個傳教士來馬爾波羅村。無神論、自然神論、功利主義、輝格主義……很快,整個新英格蘭地區就不會再有好人追隨約翰・加爾文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年輕人,當然,你那發紅的臉告訴我,你並不想知道。我認為你不該到這兒來,把我們的小夥子都拐騙到錫蘭和巴西那種地方去,讓他們在那兒餓著肚子傳教。但是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呢。艾伯納・黑爾會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傳教士。他很隨和,但原則性強。他很勤奮,熱愛自然,富有情趣。他很虔敬,也尊重自己的父母。他被派到錫蘭真是可惜。”

走在通向黑爾家的土路上,索恩牧師簡直想放棄自己那套費事的計劃。他本想先說服董事會選擇艾伯納,然後再去說服外甥女傑露莎也選擇艾伯納。但到目前為止,他所聽到的關於艾伯納的說法卻印證了委員會的猜測:艾伯納是個不通情理、固執迂腐的年輕人,在哪兒都不讓人省心。然而,當高個子傳教士來到艾伯納・黑爾的家時,他的想法完全改變了。

從大路開始,一排楓樹沿著小徑通向一座新英格蘭風格的農家房舍,旁邊連著谷倉。房子看起來至少有一百五十年沒有粉刷過,在新英格蘭的陽光下呈現出灰棕色。院子裏綠草茵茵,本來挺迷人的,然而陽光不僅沒有讓院子顯得亮堂,反而讓房子看起來更加破敗。索恩牧師回想起自己從小住到大的基督教房屋,就跟這裏差不多。人們住在這種房子裏才能生發出真正的虔誠之心。僅僅是看了一眼艾伯納家那破敗的房子,索恩就對艾伯納有了更深的理解。

剛直嚴厲的吉迪恩・黑爾跟這座房子簡直是絕配。吉迪恩屈起瘦瘦的左腿,使其完全繞過右腿並搭在上面,一句話就讓來客大為稱心:“如果你把艾伯納送到奧懷希島去,你並不會完全省心,索恩牧師。他不是個平凡的孩子,不那麽容易馴服。在他皈依之前,還算講道理。可之後,他就堅信應該是由他而不是由我來闡述上帝的旨意。他的性格十分頑強。如果你看過他在馬爾波羅村學校裏的成績,你會發現他數學很差。但你看過他在耶魯大學的成績嗎?都是優等。在很多方面,他顯得比較冷漠,索恩牧師。但是涉及到大是大非時,他便堅定得如同磐石。我所有的孩子都這樣。”

晚飯時,伊利法萊特・索恩終於了解到了艾伯納是怎樣被塑造成一塊堅硬的花崗巖的。黑爾家有九個孩子,個個臉洗得幹幹凈凈。他們穿著用最廉價的自紡布織成的衣服,恭順地列隊走進房間,坐在桌旁。那張桌子也潔凈得一塵不染,上面幾乎沒有什麽吃的。“我們先祈禱吧。”瘦巴巴的吉迪恩宣布,嚴厲的目光跟老鷹似的,所有的小腦瓜都垂了下去。九個孩子依次背誦了一段《聖經》中的文字。隨後,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黑爾太太簡單地喃喃念道:“願上帝祝福我們家。”接下來,她丈夫祈禱了五分鐘。這些儀式結束後,黑爾說道:“現在,可否請我們的客人說一段禱詞來祝福我們?”這番情形與索恩牧師本人的童年實在太相似了,他進行了長達十分鐘的祝福,其間還回顧了自己在篤信基督教的家庭度過的青年時光中幾個特別虔誠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