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惠普爾醫生和他的廣州向導回到香港,在自己的船上等著三百名種植園勞工到來時,春發叔正一陣風似的忙碌個不停。他讓一大家子人集合在一片空地上,面對著那座剛剛粉刷一新的祖宗祠堂。春發在台階上放了一把高大威武的椅子,自己坐了上去,頭戴綢緞瓜皮帽,身穿昂貴的袍子和緞面鞋。他的大老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他右手邊稍稍靠後的地方,在左邊離得更遠的地方則坐著兩個花容月貌的小老婆,有錢有勢的人有權這樣做。會議直奔主題,春發叔告訴四百多名家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好好想想!”他往後一靠,讓姬家人全都看到他自己的晚年過得有多麽逍遙。

“年輕人到檀香木之國去,幹上十來年,把錢寄回低地村老家,他老婆給他把兒子們養大,過一段時間他就能榮歸故裏了,身上帶著一大筆錢,還有兩三個小老婆,高興著呢!他老婆也高興,因為她再也不用幹活了。小老婆們也高興,因為她們靠上了有錢人。還有呢,”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用大拇指隨意指著身後,“他還能建起一座體面的祖宗祠堂,紀念他的列位祖宗。”

春發為塵世的快樂指明了方向,並讓它在聽眾的心裏醞釀發酵。然後他接著說:“可惜的是,惠普爾醫生不願意把整條船都載滿咱們的人,我們完全派得出這麽多人。可即便如此,這次機遇還是史無前例的。我要指定幾個身體最棒的壯小夥,要去香港的就是你們。三個星期之內就動身。”

春發叔站起身來,在人群中穿行著,隨便點出了八十六個姬家後生,讓他們跟他上路。有些人不想去,卻不敢反抗。姬春發難道不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嗎?誰能違拗他的意思呢?指定完了,春發叔問道:“我們低地村現在還剩下六十四個位子。誰願意來?”大家紛紛開始討論這個重要的機會,直到賭徒姬滿基——他現在已經證明自己是個很聰明的小夥子了——說道:“為什麽不帶上那些要從我們本家族裏娶老婆的小夥子呢?”不過春發叔沒有采納這個建議,因為這樣的話,肥水就流到外人田裏去了。他做出了一個更加明智的決定,全族老少馬上認定這是一個十分穩妥的方案:“叫那些欠咱們錢的人去。他們的工錢就歸咱們了。”就這樣,完整的名單很快就弄好了。在派出去的一百五十個本地原住民中,有一百一十人其實並不想去。

人一定下來,大家就都松了口氣。春發叔則用憂慮的目光打量著這一大家子人,時機差不多了,他輕咳了兩聲,人群會意地安靜了下來,對這位大人物洗耳恭聽。春發若有所思地看著黑壓壓的人群,知道自己下面的提議將讓族人們大吃一驚,所以他慢條斯理地說:“每個為了光耀祖宗而自願前往檀香木之國的人,都得在離開村子前把婚事辦了。”

一聽這話,姬家馬上炸開了鍋。很多被春發叔逼著背井離鄉、去甘蔗地做工的年輕小夥子提出,他們不想隨隨便便就娶個老婆,那樣他們的生活就給毀了。春發叔在一旁板著面孔冷眼旁觀,看著眾人扯著嗓子罵罵咧咧。大家正吵得沸反盈天,春發叔又咳嗽了一聲。不知怎麽的,有錢人這輕輕一咳比六個潑皮的吆喝聲還要高,一大家子人馬上就鴉雀無聲了。

“舉個我兄弟家的例子,我已經決定讓滿基馬上結婚,我已經找了……”說到這裏,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好讓族人咂摸咂摸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人群都豎起了耳朵,最著急的莫過於年輕賭徒姬滿基,馬上就要成親的事根本沒人告訴他,“我已經跟鄰村的孔家商量過了,他們同意把女兒許給我侄子,已經在商量怎麽辦喜事了。滿基,我得祝賀你呀。”

年輕的賭徒傻乎乎地咧了咧嘴,表現出一副高興的樣子。他明白在這樁親事裏,春發叔是向著他的。鄰村孔家雖然比不上本村姬家有錢,可也算得上是一門大戶人家。主要的區別只在於,他們的族長沒去加利福尼亞而是去了廣州,回來的時候身上帶的美元不是四萬而是六千。可無論如何,低地村的村民都覺得這門喜事門當戶對。當然,這位馬上就要過門兒的新媳婦誰也沒見過。

“所以,每個小夥子必須趕快結婚。”春發說,“各家可以馬上開始往外派出送信的,去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我覺得,如果把婚禮放在一起舉行會更好,這樣省錢。”既然大家都同意結婚了,各家各戶就都覺得必須馬上開始給即將遠行的兒子說媳婦了。於是姬家人又亂哄哄地吵了起來,頭戴緞面瓜皮帽的春發叔還是那麽板著面孔,不動聲色地等著。人們嚷嚷得差不多了,春發又輕咳一聲,背後那座巍峨的祖宗祠堂仿佛給他的話語增添了幾分威懾力,他接著給小夥子們吃了一顆定心丸:“年輕的小夥子們,比如滿基,你們千萬別以為在低地村討了個老婆,就不能在新大陸再討老婆了。不是這樣的!你們要在這裏結婚,在這裏安家,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們得有個正室夫人在這裏慢慢兒地等著你們回來。這樣,無論你們走到天涯海角,都會永遠記著這個村子才是永遠的故鄉。你們會盼著歸期,就跟我一樣,你們會踏著神聖的步伐走上回鄉之路。”他把身上那件昂貴的袍子往後一甩,大踏步走進祖宗祠堂,站在裏面,懷著真摯情感高聲說,“你們會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謙卑地鞠躬,因為這裏是你們的故鄉。”春發在祖宗牌位前莊嚴鞠躬,正是靠著他們的辛勤勞動才有了這個村莊,他以令人動容的音調抑揚頓挫地說,“在加利福尼亞,白人欺侮我,我想起這座供奉著我家先祖牌位的祠堂,便有了忍耐的力量。在內華達州,大雪天冷得受不了,我心裏記著這座祠堂,那雪便不算什麽了。在這個山谷裏娶個媳婦吧,就跟我三十年前一樣。把她留在家裏,這樣無論你流落何方,都一定會回家。”說完,他又加了一條更加務實有效的理由,“這樣,你們就都會把錢寄回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