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3/10頁)

“我沒事兒,”這個賭徒嘟嘟囔囔地說,“有一回,我在澳門醉了三個禮拜,就是沒有像孔姑娘那麽好的女孩兒陪著。”春發高興地看到,只要有差事給他幹,這個厚顏無恥的年輕賭徒馬上就能進入角色。

“你在檀香木之國肯定是好樣兒。”春發叔安慰年輕人說。

“希望如此。”新郎官答道。他對叔父說話的樣子稍微有點兒僭越,一副男人對男人的那種平起平坐的態度。

現在,激動人心的時刻來了。從山上走下來一隊客家人,他們全都瘦瘦的,穿著粗布衣裳,腦後拖著長長的馬尾辮,面孔黝黑。要是兩個月前,這樣一支隊伍的到來意味著戰爭,而現在,不過是彼此暗暗嫌惡。客家人趾高氣揚地走到本地原住民站著的地方,春發叔產生了與自己的偏見相反的念頭:“他們到了新的國家,一定能幹得不錯。”一個客家人也能為他掙來兩美元,他以後還想再多掙些,所以春發叔想過去跟他們鞠個躬打個招呼。然而,他又意識到,這樣一來本地原住民們會認為他是曲意逢迎,族人恐怕不會放過他,於是春發叔只得照老規矩對他們怒目而視。這兩支隊伍就這樣傲然相對了好大一會兒。將近一千年來,兩族人民毗鄰而居卻互不往來。他們一旦碰面就非死即傷,之間只有過一次通婚。眼下,他們帶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血海深仇,就要一起乘坐輪船到一座小小的島上去了。

滿基打破了這沉默的氣氛。他鼓起勇氣走上前去,跟客家的一位查姓的頭領說:“我們現在就要出發去廣州了。你們有些人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查姓頭領仔細打量著這位年輕的本地原住民,掂量這句話是否有什麽惡意,然後他沉著地答道:“他們已經有兩個星期沒醒過酒了……跟你一樣。”

“我喝的是自己的喜酒。”滿基答道。

“他們也是。”查姓的客家頭領答道,兩邊的人全露出了微笑。

這一小隊人馬開始往前走。本地原住民邊走邊看著低地村和那亮紅色的祖宗祠堂。這是他們的家鄉,他們的精神土壤,列祖列宗們的永居之所。他們的老婆也留在這兒。有不少人的老婆已經懷了孩子,並把娃娃們的名字寫進了涼亭裏的牌位。到了夜裏,列祖列宗們的幽魂會在這片土地上的墳墓間遊蕩。離開黃金谷,哪怕只有短短幾年時間,也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懲罰。

“我很快就會回來!”滿基喊道,他並不是沖著老婆喊,也不是沖著專橫跋扈的叔父喊,甚至不是沖著這世上的任何一個活人。

“我會回來的!”他沖著列祖列宗們喊道。

他們花了三天時間才到達廣州。一路上,本地原住民們結成一支隊伍,而客家人結成了另一支隊伍。風餐露宿的生活使得姬滿基很快就恢復了精力。他兩只眼睛冒著精光,腦瓜子轉得飛快。當他走進那座偉大的城市,找到惠普爾醫生移交勞工時,心裏暗自琢磨著是不是能偷偷溜開幾個小時,去跟碼頭上的英國水手痛痛快快地賭上幾局。可惜惠普爾醫生已經弄了一艘船等在那裏,並把這群勞工直接趕上了船。他叫大家集合,不緊不慢地對他們用英語說了一席話,並讓翻譯進行了解釋:“如果美國人取道香港把你們弄出中國,一旦船在碼頭上被人看見,官府就會把你們全都處死,因為你們竟敢離開中國領土。所以我們得坐船去澳門,在那裏才有可能活著離開。”

滿基快步走到翻譯身邊說:“到了澳門,我必須去見我的老東家,跟他告個辭。請把這一點告訴美國人。”

翻譯和美國人討論了一會兒,然後說:“沒問題。但是其他人必須在船艙裏過夜,直到船從香港開來。”

滿基心裏暗暗叫好,開始幻想在賭桌上的最後幾個小時,他會發上多麽大的一筆財。那翻譯走了回來,一句話就沖破了他的幻想:“美國人記得只有你會說客家話,所以不允許你離開艙房。”

滿基對這個不公正的決定表示抗議,可翻譯跟惠普爾討論了一陣子後,直截了當地說:“你得留在船艙裏。”

澳門的海岸線漸漸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低矮的白色葡式建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穿著歐洲制服的衛兵們懶洋洋地走來走去。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客家人,全都來到甲板上站成一排,細細打量這個陌生的碼頭。一座外國都市,卻聳立在中國的海岸線上。每兩百個華人裏頭就有一個歐洲人。這裏是神秘異邦在中國的領地。這裏山高皇帝遠,非中非葡,然而無論在中在葡,這裏都堪稱首惡之地。對於精通澳門種種下三濫門道的姬滿基來說,這裏卻是實幹家的天堂。滿基看見了春宵院鋪著瓷磚的屋頂,於是柔情蜜意地想起被他帶過去的好幾個姑娘。她們身體結實,性情活潑,在裏頭幹得來勁兒著呢。再往遠處,滿基看見了讓他飽嘗過大喜大悲的賭場。船漸漸靠岸,他的興奮之情也達到了頂點,只見他在本地人中上躥下跳,低聲對他們說:“借我點錢!我要去賭場,回來的時候本錢能翻上一倍。”有些人不信任這位厚臉皮的堂兄,有些人則敬佩他的膽量。最後他收來一大筆銅子兒。“明天見了,”他悄聲說,“別告訴那個廣州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