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4/5頁)

“我知道。”他說。

“他帶我到這兒來,要把我賣給那天柵欄後邊的那個男人,但是他有點喜歡上我了,就幫我贖了身。”

惠普爾回想了一下當時在移民事務處的場景,發覺玉珍說的的確是實情。可是,惠普爾骨子裏還是個傳教士,他對女仆說:“男人找女人,原因千奇百怪,姬太太,他們很快就會愛上這個女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跟你丈夫回到中國去,這是你的本分。”

“可我一旦回去,”玉珍懇求道,“人家就不許我跟他住在低地村。他嫌我的大腳丫子丟人。”

“那你怎麽辦?”惠普爾愈發關心了。

“我只好住在高地村。”

惠普爾醫生的良心常常受到人世間不公正的刺痛,但他堅信人類的救贖只能靠堅守職責。“那就住在高地村吧,姬太太,”他溫柔地說,“帶上你的兒子們,好好過日子。你的神會護佑你。”

玉珍不為所動,堅持說:“可是人家會把我的兒子留在低地村,獨獨把我趕走。他們不要大家知道我是他們的娘。”

惠普爾醫生從中國女仆身邊走開去,用腳蹭著地上的青草,好幾分鐘之後,他轉回來問了幾個問題:她是怎麽遇見滿基的?他把她帶到夏威夷是想賣掉,這事是否屬實?回到中國後,她會被從丈夫兒子身邊趕走,這事是否屬實?她父母現在何處?聽到玉珍訴說自己慘遭擄掠的經歷,聽到她慘淡的前途,惠普爾醫生想了一會兒,然後直截了當地說:“咱們還是去看看那塊地吧。”

他打開那扇藤條門,領著戴草帽的赤腳女人向努烏阿努山谷走了約一英裏,兩人抵達一處地勢較低的農田。這裏原來種過芋頭,只是早已廢棄。田裏布滿了沼澤,延伸至努烏阿努溪兩岸。惠普爾和他的中國仆人看著眼前的田地,心裏卻憧憬著未來:那邊是拔地而起的茁壯芋頭;泥土變得幹燥,滋養著田裏的瓜果蔬菜;一個女人將會在遠處的角落裏起屋建房;幾年光景後,火奴魯魯的城市範圍將會蔓延到這塊田地,將它包圍。它埋藏著機遇,然而目前還不值一文。倘若孜孜不倦地侍弄規劃一番,它將變成一塊寶地。

“這地是你的了,姬太太。”這兩個表情都不大自然的人握了握手,走回了惠普爾的莊園。

玉珍沒把這筆交易向丈夫透露半個字,也沒有告訴他自己要留在夏威夷。滿基待她不薄。只要還待在異國他鄉討生活,滿基便對他這個小老婆溫柔體貼。然而他絕不天真,知道回國後絕不能讓玉珍摻和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他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前景究竟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倆人的感情。他愛玉珍,寶貝似的對待四個兒子。玉珍再次懷孕樂壞了滿基。他的賭局經營得不錯,他本人也成了火奴魯魯頭一號麻將高手。他對要求嚴格、賞罰分明的老板惠普爾一家很有好感。

有一回,他對醫生說:“看起來,自打我上了島,六年轉運就到了。”

“什麽六年轉運?”盡管惠普爾對滿基回國後對玉珍冷酷無情的態度十分錯愕,但他仍然很喜歡這個嬉皮笑臉的小夥子,覺得他很不簡單。

“華人的老話,三年河東,六年河西。”滿基說。

廚子說完便忙活別的去了。惠普爾醫生站在原地,靜靜地思考著這句老話,這可真是一語道破了華人的心思。他對阿曼達說:“咱們基督徒總是抱著《舊約》不放:‘七個豐年之後必是七個荒年。’萬事萬物皆是彼此消長。福禍常常相抵。這句話是猶太基督教的生存法則,一報還一報。可華人眼裏的世界樂觀得多了:‘遭過三年罪,可享六年福。’這當然劃算,否則華人怎麽老是那麽知足呢。咱們盎格魯-撒克遜人總念著好事將盡厄運臨頭。華人則知道福比禍大,六比三呢。”

一天下午,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不禁心中竊笑:“五十年之內,我那些生活在夏威夷的子子孫孫,豈不是要為華人幹活了!”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惠普爾正瞧著玉珍重修一條剛遭了場暴雨的排水溝,她耐心地引著水流回到她的芋頭地裏去。惠普爾望著那泥水裹挾著養分,滋潤著她的田地,猛地用拳頭在掌心擊了一下:“五十年來我一直這麽說。現在我要開始做了。”

他趕到J&W商店辦公室,把詹德思家和惠普爾家的孩子全叫到一塊兒,然後拿出一張瓦胡島地圖指給他們看:“五分之四的地方都是沙漠。”他懶得兜圈子,把這明擺著的情形講了一遍,“除了仙人掌之外,什麽也長不出來,連牛都喂不飽。然而這邊的五分之一卻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可惜地勢太陡峭,沒法耕作,所以水就白流到大海裏了。孩子們,我一直說要修一條水渠,把水蓄在這裏,”他指了指多雨的向風處,“然後把水引到這裏。”他在連綿數英裏的荒地上敲著拳頭,“這個禮拜我就要開始行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