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玉珍從麻風隔離區回來的時候,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找回她的孩子們。“吉拉奧依”號一靠岸,她就匆匆忙忙地下了船。這個瘦弱的、頭發稀疏的二十六歲中國寡婦穿著藍布袍和藍褲子,頭戴尖頂竹鬥笠,用帶子勒在下巴上,鬥笠向後套在她那綁得緊緊的發髻上。玉珍赤著腳在夏威夷度過了八年時間。她經歷了許多滄桑往事,全部財產只有身上這些衣服。她連一根牙刷、一件換洗的袍子也沒有——但她還有惠普爾醫生留給她的七英畝荒蕪的沼澤地。她吃力地爬上努烏阿努山谷時,並沒有停下腳步看一眼那片土地,匆匆走過的時候她想:“我今天晚上就得把地翻上一遍。”

她走在去往基莫和阿皮科拉家的路上。當她終於到達那條通向大路的小徑,走進那茂密的樹叢時,突然飛跑起來,風把她的鬥笠吹到腦後,被帶子拖在脖子後頭。最後,玉珍沖到了那片開闊地,她的孩子就在那裏。一家人正待在房子裏頭,玉珍快到門口時,阿皮科拉看見了她。大個子夏威夷人喊起來:“伯爺!伯爺!”然後奔過來抱住了玉珍,把她舉得雙腳離了地面,然而即使在被大個子阿皮科拉舉起來的時候,玉珍的目光仍然越過女人的肩膀數著。只有四個男孩,大的七歲,小的四歲,他們站在樹蔭下,被突然闖進來的人嚇壞了。

“還有一個男孩呢?”玉珍幾乎喘不過氣來。

“沒有別的孩子了。”阿皮科拉答道。

“你沒有從船上接走那孩子?”

“我們沒聽說什麽孩子呀。”

孩子找不到了,玉珍覺得揪心得疼,可看見另外幾個兒子她還是高興得不得了。她心裏一半憂愁,一半欣喜,刹那間動彈不得。在那間小小的茅屋裏,她站在一旁,看著大個子阿皮科拉,然後又看看老也睡不醒的基莫,最後看看自己四個稀裏糊塗的兒子們。玉珍不再去想那丟了的孩子,而是朝兒子們走去,好像要抱抱他們的樣子。兩個最小的直往後縮,兒子們認不得她了,而那兩個大的往回縮是因為他們聽說媽媽是麻風病人。玉珍覺察到後一種原因,猶豫了一下,停下腳步,轉向阿皮科拉說:“你把我的孩子們照顧得很好。”

“孩子在我這裏,我很高興。”大個子夏威夷女人笑著說。

“你拿什麽喂他們?”玉珍問道,眼光在四個壯實的兒子身上貪婪地看著。

“孩子嘛,總有辦法喂飽。”基莫讓她別擔心,“我有時候出去幹活兒,有時候華人給我們點兒錢。”

“另一個孩子在他們那裏嗎?”玉珍問道。

“他們沒提起過。”阿皮科拉答道。接著大個子女人注意到孩子們對他們的母親是多麽恐懼,便張開巨大的雙臂一把把他們全攏過來,她平時就經常這麽幹。他們一起擠在她寬闊溫暖的胸膛裏,然後阿皮科拉突然輕輕彈了一下肚皮,張開雙臂,把一團小胳膊小腿倒在玉珍身上。瘦弱的小個子中國女人頃刻便被淹沒了,而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回擔心麻風病的是她,她沒有擁抱兒子們,而是向後縮,仿佛自己的身體是不潔的。孩子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媽媽,玉珍背過手去,生怕碰到他們。

“我害怕。”她低三下四地說,於是阿皮科拉把孩子們拉了回來。

吃飯的時候,孩子們與基莫嘰嘰喳喳地說話,阿皮科拉東一句西一句地問了好多有關克拉沃的事。玉珍說:“我必須下去看看我的地。”

飯後,她一路小跑了四英裏,回到了那片沼澤地,她又一次過而不停。她要先去原住民和客家人家裏看看,然而沒人聽說過她的兒子。大家都是從“迦太基人”號上下來的華人,所以都覺得有義務幫襯滿基的寡婦。他們給她湊了一套菜園子農具,一些菜籽,一袋芋頭種子,還有一根兩頭系著籃子的竹竿。玉珍拿著這些東西回到她的地裏,在那兒一直幹到深夜。

她建起堤壩,圍住地勢較低的沼澤地,讓芋頭苗在裏面瘋長。芋頭地能為上面的田地排水,為那裏留下肥沃的沖積層土壤,好在上面種植華人愛吃的蔬菜。除此之外,高處還剩下一小片土地,可以種植白人愛吃的各種蔬菜。就這樣,從第一夜開始,玉珍懵懵懂懂地開發出了一整套農產品,並將其延續數年之久:芋頭給夏威夷人吃,大白菜和豌豆給華人,利馬豆莢、青豆和愛爾蘭馬鈴薯給白人吃。她知道,不管是誰、總得吃飯。

每天蒙蒙亮,她便挑起竹扁擔,掛上兩個籃子,系緊尖頂的竹鬥笠,邁開一雙赤腳走進菜園。蔬菜成熟後,她把它們裝進籃子,開始往火奴魯魯長途跋涉。不管到了哪一戶,不管賣出去多少東西,掙了多少錢,她更關心的是那家有沒有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玉珍沒有找到兒子,卻發現了即將帶來大筆利潤的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