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2/8頁)

到了晚上,玉珍繼續幹活兒。她把菜地整理得井井有條。星星出來之後,她將那些沒賣出去的蔬菜整理好放在籃子裏。然後挑起扁擔又走上四英裏路回家。在山谷裏的空地上,兒子們已經睡熟了。

有很多日子,她都沒能看見孩子們一眼,然而與基莫和阿皮科拉坐在夜色中時,玉珍談得最多的就是孩子們的未來。有一天夜裏,當玉珍冒著暴雨爬上山谷,又冷又濕地走進家門時,不禁回想起隔離區的生活,想起麻風病人帕拉尼曾給她講過的世界。於是她把兒子們叫醒,玉珍渾身沾滿泥巴濕淋淋的,站在他們面前,孩子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皮,拼命想弄明白媽媽要跟他們談什麽。他們幾乎聽不懂中國話,她的夏威夷語也說不利索,但是她說:“火奴魯魯的某個地方有你們一個兄弟,他的名字叫作……”幾個男孩不耐煩地扭來扭去,玉珍喝令他們站好,但是他們還是聽不明白。

“哎,卡納卡!”阿皮科拉喊起來,“噓!你們的姨娘在跟你們說話呢!這些可惡的伯爺!”男孩們聽見這個,都不吭聲地站好了。

五洲姨娘慢慢地說下去:“你們的爹想讓你們坐擁天下。他想讓你們念書,想讓你們成為聰明人。他說:‘拼命幹,世界便會屬於你們。’”

她拉著大兒子的手,把他帶到屋子正中,說道:“亞洲,你必須拼命努力,給你爹爭臉。”睡眼惺忪的男孩點了點頭,一點也不明白給他分配了什麽使命。

她對每個兒子都重復了一遍這句家訓:“拼命努力。”他們立正站好後,玉珍又說了一句,“你們必須幫我把你們的兄弟澳洲找回來。”

“他在哪兒呢?”亞洲問道。

“我不知道,”五洲姨娘答道,“但是咱們必須找到他。”

懵懵懂懂、睡意蒙眬的男孩們爬回床之後,這矮個子中國女人跟兩個夏威夷人又坐了很久,討論哪個孩子以後最有出息。這可不是一件小事,玉珍意識到,自己的能力只夠把一個孩子送到美國去接受完整的教育,必須盡早確定合適的人選,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她問基莫:“你覺得哪個最好?”

“我喜歡歐洲。”基莫答道。

“你喜歡他,”玉珍贊同,“但是哪個最聰明?”

“美洲是最聰明的。”大個子夏威夷人說。

玉珍也這麽覺著,但她還是跟阿皮科拉商量了一下:“你覺得美洲有沒有膽子跟人打架?”她問。

“非洲打起架來最頑強。”阿皮科拉答道。

“換作是你,會把哪個送到美國去?”

“美洲。”阿皮科拉毫不猶豫地說。

1875年,玉珍已經攢了將近二十五美元。按照這個速度,她顯然有能力負擔所有孩子的教育,但是她知道這筆錢關系重大。因此,攢足了二十五美元之後,她把錢捆在一起,帶著四個孩子鄭重其事地來到一間原住民店鋪。“我想讓你們心裏有數。”她說了好幾遍,來到店鋪裏之後,她讓孩子們排成一行,讓只有六歲的美洲也能看明白接下來的事情。

那些年裏,華人是不用銀行的。沒有華人開銀行,而東方人在金錢方面又怎麽能相信一個白人呢?錢財必須得藏好了,攢到一定數目之後,就像今天一樣,拿到一間信譽完全清白的原住民或客家人店鋪,交到店主手裏,那個人會幫他們管好這筆錢,從中抽走三個百分點的傭金。至於怎麽管這筆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要麽把錢寄回低地村,就像現在這樣。如果收款人是客家人的話,就寄回高地村。戰亂、暴動,夏威夷經歷過盛世和蕭條。人們會死去,輪船會遭到海盜的劫掠,然而只要是從原住民店鋪寄出去的錢,總能無一例外抵達低地村。

“這筆錢寄給姬滿基的媳婦。”玉珍對店主說。店主點點頭,玉珍又說:“就是低地村的寡婦。告訴她,是四個孝順的兒子寄給她的。兒子們盡孝。”店主又點了點頭,開始動筆寫信。

那封用奇形怪狀、沒幾個夏威夷人能看懂的中國漢字寫成的信完成後,玉珍把它自豪地交到每個孩子們手裏說:“你們給娘寄錢去了。只要她還活著,你們就得這麽做。這是你們欠她的。”留著辮子、穿著幹凈衣裳的兒子們嚴肅地接過那封信,每一個孩子都用不甚準確的想象力設想出中華帝國的樣子,他們的娘穿著一件紅袍子坐在那裏展開信紙,看見裏面的錢。那封信傳回店主手裏,就要寄出去了,玉珍又讓孩子們站成一行說:“記著!只要你們的娘還活著,這就是你們的責任。”孩子們都明白了。大個子阿皮科拉像娘一樣親吻他們,給他們唱歌。五洲姨娘有時候像娘一樣,她給他們帶吃的。但是他們的親娘,真正的娘,是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