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3/8頁)

那天,把錢交到原住民店鋪之後,再也幹不成什麽了,玉珍想起一個讓自己興奮難耐的消息,索性決定去看個究竟。她領著四個一臉機靈的兒子回到努烏阿努山谷,帶他們走進一條小巷,裏面的一塊空地上矗立著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它屬於英格蘭教會。夏威夷的阿裏義剛一接觸到這種柔和、變通的教義制度,還有那賞心悅目的宗教儀式,再與那乏味的、不可能通融本地實際情況的加爾文教派公理會制度兩相對比,大多數阿裏義便很快倒向了英格蘭教會。他們喜歡那優美的聖歌、繚繞的香煙和長長的袍子。英國傳教士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辦了玉珍現在要去的這一所學校,並向吃驚的島民們宣布:“我們學校歡迎華人男孩。”

1875年,對於規模巨大、遠近聞名的普納荷學校來說,大量招收華人學生是不討人喜歡的想法。再說,高昂的學費也讓華人望而卻步,所以那些天分最高的孩子們大批進入了伊奧拉尼學校,玉珍現在正是要把兒子們帶到那裏。

接待她的是個怎麽看也不像能定居在夏威夷的人,烏裏雅蘇台・喀喇昆侖・布雷克是一個個子很高、聲音尖細的英國人,他身上肌肉發達,才二十八歲就完全禿頂了。他來自什羅普郡,他那富於冒險精神的父親母親跟著一支駝隊前往外蒙古,從給了他名字的第一個單詞的城鎮來到了第二個單詞的城鎮,在那裏,他母親早產把他生了下來。“我還沒到日子,就給顛出來了。”他喜歡這麽解釋,“駱駝轟隆轟隆地往前走,把我母親的盆腔擾亂了。”他從小說中國話、俄語、蒙古語、法語、德語還有英語。現在他是混雜語專家,是一個令人膽寒的、不講情面的教務主任,但也是一個熱愛兒童的人。他早就知道不要用自己的中國話去嘗試與夏威夷的華人兒童對話,他們只會說廣東話和原住民話,而他對這兩種語言一竅不通。玉珍開口對他說的是客家話,在他聽來,客家話跟普通話一樣好懂,於是他立刻對玉珍產生了好感。

“這麽說,你打算讓這四個未來的‘老子’進入我們的學校嘍?”他對中國知道得很多。

“他們不是老子,”玉珍糾正道,“他們是滿基的兒子。”

烏裏雅蘇台・喀喇昆侖・布雷克——他要求周圍的人都得稱呼他的全名——神色嚴厲地低頭看看玉珍,問道:“尊號滿基的姬姓先生家裏的保險櫃裏有沒有錢呢?”

“他已經死了。”玉珍答道。

布雷克吞了口吐沫。他喜歡這個直來直去的女人,但仍是用尖刻的語言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你可有任何理由相信,滿基留下的這四個孤兒,有一點點能力去學東西嗎?”

玉珍想了想說:“美洲能學,其他的孩子算不上聰明。”

“夫人,”烏裏雅蘇台・喀喇昆侖・布雷克說,他深鞠一躬,胡子都快碰到地板上了,“我在伊奧拉尼學校度過了三年教學生涯,評估孩子的時候,你是第一位跟我所見略同的母親。坦率地說,你的孩子看上去都不算聰明,但是我謙卑地接受亞洲、歐洲、非洲和美洲加入我們的學校。”他十分正式地跟每一個孩子握了握手,然後用本地混雜語吼道:“你們,最好,聽我的話,我打你們,信我。”孩子們都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在後來的歲月裏,夏威夷漸漸進入了文明社會,開始講究正式的委派制度。等到了那一天,一個趁著下午隨便溜到捕鯨船上、腦袋刮得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資格證書的、長著一把四英寸長的大胡子、還有個怪名字叫烏裏雅蘇台・喀喇昆侖・布雷克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被任何學校聘用。

但是在1872年,這個無法無天的男人就是那樣一副尊容。伊奧拉尼學校需要教師,他們發現布雷克這個男人即將為群島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主教剛見到這個面目猙獰的年輕人時,盯著他的臉問道:“你有哪些教學資格?”布雷克答道:“我是喝駱駝奶長大的。”這個答案離題萬裏,所以他立刻被錄用了。要是布雷克被像普納荷那樣的一流學校雇用——那可是當時伊利諾伊州最好的學校之一——那他是不是有教學能力無關緊要,因為普納荷畢業之後,他的學生都會到耶魯深造,身上有什麽不妥之處可以在那裏得到糾正。學校裏的老師要是不夠資格,父母在家裏也可以缺啥補啥。但是在伊奧拉尼,學生要麽就跟著現有的老師教什麽學什麽,要麽就完全沒法接受任何教育。布雷克對夏威夷獨特的貢獻就在於,他撅著嚇人的大胡子,惡聲惡氣地要求學生們按照英國紳士的教養行事,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教育華人的。

他教他們說一口文雅的英式英語,要是做不到立刻用本地土語痛罵一頓。他讓孩子們都轉入英國教會,可自己卻篤信佛教。他在海港裏教孩子們駕船,他說男人沒有馬匹、不會開船還算什麽紳士。最主要的是,他對待孩子們的方式好像他們不是華人似的,好像他們生來要開銀行、當議員或者去管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