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酒川龜次郎結束了隧道工程,攢下來的錢從他粗糙的手掌裏以這樣那樣的方式一點點花光後,事實證明,他的希望已經化為泡影。他願意找一份類似管理炸藥那樣的工作,但沒什麽希望。於是龜次郎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來到火奴魯魯西邊的自流井種植園,也就是原來的瑪拉瑪甘蔗種植園。他在那兒幹活,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掙七十七美分。

人家分配給他一座二十英尺寬、十四英尺高的板房,並辟出六平方英尺的涼台。小屋旁邊靠著一座松松垮垮的小棚子,順子就在那裏用一只鐵鍋做飯。房子下面由幾根一英尺高的杆子支撐著,形成一個空間,天氣熱的時候,孩子們可以爬到下面去乘涼。這房子又臟又擠,住著並不舒服,但是很幸運,房子後面恰好有足夠的空間讓龜次郎建起一個熱水池。所以,雖然全家收入微薄,可還是比鄰居們過得好些。鄰居們只能付錢來使用龜次郎的熱水池。

另外,酒川太太還可以補充一些家庭收入。她在甘蔗地幹活,一天能掙六十一美分,孩子們就交給鄰居看管。每天黃昏,全家聚在一起盡享天倫之樂。孩子們漆黑的頭發在額頭前高高低低地跳躍,迎接父母回家。但這天倫之樂中同時也暗藏著困惑。酒川夫婦雖然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並不總能聽懂孩子們在談論什麽。比如,有天晚上,他們用日語問一個鄰居在哪裏,他們的女兒禮子,一個聰明、眼睛很明亮的漂亮姑娘說:“他fadder pauhana konai。”她的父母想了一會兒才明白,fadder 是胡亂說的英語,pauhana是夏威夷語,意思是“結束工作”,konai才是正確的日語,意思是“還沒回來”。

所以,對於龜次郎來說,他當然想把自己的女兒送回日本,而他也正是這麽做的。要是禮子的日語停留在現在的水平上的話,要想給她找個像樣的日本丈夫可比登天還難,所以龜次郎讓她去一所由一位從東京來的老師嚴格管理的學校學習。龜次郎的頭頂貼著一個顯眼的標語,上面寫的字龜次郎不認識,但那位老師——一個弱不禁風的年輕人——說:“忠於天皇。”他接著說,“我們在這裏與在日本一模一樣。要是你的孩子不學習,她得承擔嚴重的後果。”

“你會教她天皇的事情和日本的偉大嗎?”龜次郎問。

“就跟她回到廣島念書學的一樣。”老師保證,從他用手指頭敲那些淘氣男孩子腦袋的樣子來看,龜次郎很放心,他的孩子算是跟對人了。

事實上,禮子根本不需要紀律的管束,她學得很快,又樂在其中。她是班裏年紀最小的學生,成績卻高居榜首。每天晚上,她赤著腳丫跑回家,用標準的日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時候,龜次郎都驕傲極了。她已經學會了認字,龜次郎還不認字呢。

瑪拉瑪種植園的生活還有其他幾個方面令他不甚滿意,這些都跟錢有關。住在瓦胡島比住在考愛島貴多了,可龜次郎掙的卻比以前還少。大米、魚肉、海帶和鹹菜全在漲價,可現在有五個孩子得養活。男孩子都比豬還能吃,衣服也比以前貴了。雖然順子很節儉,可她時不時也需要添件衣裳見人呀。有一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龜次郎看著操勞的妻子準備拿著鋤頭出去幹活,突然想道:“她一直穿著同一條裙子,同一件帶圓點的襯衣,頭上纏著同一塊白手帕,同一頂草帽已經戴五年了。這些衣服都破破爛爛的了。”

當他想給她買幾件新衣服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沒有錢,這時龜次郎才意識到,雖然家裏有兩個大人在幹活,可酒川一家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因此,當一個不尋常的客人到達瑪拉瑪種植園的時候,龜次郎正好是最容易受影響的。來人正是石井君,他現在是日本勞工協會的代理人。石井君帶來一個消息,說跟威普・霍克斯沃斯這樣的大種植園主進行了一系列談話之後,他的組織能夠為日本勞工爭取到體面的工資。

“聽聽!”他對一群秘密聚集在一起的工人們說,“我們要求一天一美元二十五美分的工錢,女人九十五美分。你們能想象那會把你們的生活質量提高多少嗎?每天的工作時間縮短為八個小時。如果收成好,十二月份還能拿到獎金。如果你們星期天工作,算加班。女人生孩子之前可以休息兩個星期。”

男人們聽得目瞪口呆,在小草屋裏憧憬起新的生活,他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什麽時候才能交上這種好運,外面就響起報警的口哨聲,有人驚恐地喊道:“魯拿!魯拿!”

四個大個子德國人沖進集會場所,小個子石井先生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抓住了。魯拿們把他拽到院子裏的土地上,雖然並無必要,可還是有好幾個人用手抓著他。魯拿們很高興能嚇他一嚇,在他身上結結實實地打了幾拳,然後把他踢到通往火奴魯魯的路上。“別再帶著一腦袋激進思想來瑪拉瑪種植園了,”他們警告說,“下回,少不了你的皮裏基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