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時光倒流,19世紀80年代,華人蔬菜小販玉珍決定讓五個兒子讀書,並且送其中一個到密歇根大學念法律,火奴魯魯社會對她堅韌不拔的精神深感欽佩,她命令四個兒子供養第五個兒子去美國大陸讀書的決定激勵了不少人。

現在,夏威夷社會也開始看到日本僑民家庭的做法。他們對於求知欲的奉獻精神使得華人所做的一切都顯得那麽拖沓緩慢,缺乏信念。具體來說,那位一貧如洗的挑糞工酒川龜次郎決心讓他的五個孩子全都受到完整的教育,少一天也不行:十二年公立學校,四年當地大學,然後到美國大陸去讀三年研究生院。在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國家,這種雄心壯志都無異於癡人說夢,尤其在美國,更尤其是在這個叫作夏威夷的地方。令人驕傲的是,這種夢想對於一個挑糞工人來說也不是遙不可及,假若這個家庭有勇氣去做的話。

每天早晨,酒川家的五個孩子從位於卡卡阿克的家出發去上學。他們都穿得幹幹凈凈,漆黑的頭發垂下來擋在眼睛前面,牙齒裏一個蛀洞也沒有。孩子們懷著熱切的心情,蹦蹦跳跳地往學校走去,剛剛洗過的明媚小臉蛋兒在陽光下閃著光。對於他們幾個來說,學校就是一場世界大冒險。他們上學並不容易,因為學校教學用的全是英語。而在家裏,他們的母親幾乎不說英語,父親則只會說當地混雜土語。

盡管有語言上的困難,酒川家的五個孩子成績都非常出色,就連起初對日本人懷有敵視態度的教師都開始喜歡上這幾個孩子了。禮子姑娘給幾個弟弟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她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當教師需要離開教室去見校長的時候,他們總是毫不猶豫地把班級交給這個長著一雙伶俐的細眼睛、皮膚潔白無瑕的可愛小姑娘。禮子注定是老師的寵兒,她很小就決定,等自己大學畢業之後也要成為一名教師。

男孩子們成天吵吵鬧鬧,沒有哪個腦子正常的老師會把班級交給他們管理。他們只擅長比較粗暴的運動,根據古已有之的經驗,凡是來到夏威夷的人,體格都會有所改變,四個酒川家的男孩子都比父親高出一大截,牙齒更好,肩膀更寬,腿也更直。他們投擲的動作跟美國人一樣,能夠以驚人的準確性從籬笆上擊落瓶子,但他們對英語的掌握顯然大大落後於大姐。弟弟們對此感到十分自豪,因為在火奴魯魯的公立學校裏,誰的英語說得太好就會受到指責,甚至受到同學欺負。一個人要合群,就得像個大老粗似的說著當地混雜土語,對於酒川家的男孩子來說,沒什麽比合群更重要的了。

這個家庭在美國學校更為引人注目的一點在於:每天放學之後,豪類的孩子們都跑回家去玩了,酒川家的五個孩子會排著隊來到一家神社,那裏有一個在禮拜天當和尚的男人穿著教師的黑色和服,開辦了一家日語學校。那個人特別嚴厲,動不動就體罰孩子們。他完全不說有汙染作用的英語,而且是剛剛從東京來到這裏的,這讓他感到十分自豪。對這些在異國他鄉長大的孩子,這位教師實施著暴君一樣的統治。

“你們怎麽能成為正派的、自尊自愛的日本人呢,”他吼道,“如果你們不學會跪坐姿,酒川五郎!”沉重的教鞭狠狠地抽在孩子的後背上,“不許亂動。你回家去見客人也亂動一氣,不羞恥嗎?”啪,教鞭又打了下來。啪,啪,啪。

這個和尚看不慣美國的一切。他反復強調,孩子們在這片異國土地上只需待個幾年,然後就能回國過正常的生活了。他描述日本的時候,眼神就會變得朦朧柔和,聲音裏也帶上了一層詩意。“那是一個由不朽的神明親手締造的國家!”他向孩子們保證,“在日本,沒有這裏的喧囂混亂。在日本,孩子們尊敬父母。在日本,每個人都安於自己的地位,敬愛天皇。沒有人能預測得到,有朝一日日本人會做出何等震驚世人的壯舉。”他用的課本跟東京的學校一樣,說話的聲調和嚴格的紀律也跟東京一樣。每天三小時,當其他孩子在太陽下打鬧嬉戲的時候,酒川家的孩子們卻痛苦地跪坐在和尚面前,接受那位教師所以為的、真正的教育。

社會上對於日語學校頗多反感。毫無疑問,和尚們教授的是一種與美國格格不入的東西,屬於神道教和民族主義。但在那個年月,這種學校出來的孩子沒有一個敢於冒犯警察。日本人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消極懈怠。家長們言聽計從,教師受人敬重。日本學校教授並執行著一種嚴格的做人道理,日本成人社會中特有的公民責任精神就來自於這些紀律嚴明的補習學校。奇怪的是,孩子們長大後,誰也不記得當年和尚們教給他們的那些軍國主義的胡言亂語,也很少有人願意回到日本,但所有人都學會了尊重生活中那些既成事實的秩序。仿佛上午在美國學校享有的極大自由使得孩子們在課外學校裏學到的民族主義被完全隔絕了。例如酒川家的孩子們,他們把兩所學校的精華之處融會貫通,而其中的糟粕,卻一點兒也沒有汙染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