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36年,酒川龜次郎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決定。很顯然,他原本計劃要讓五個孩子接受從幼兒園到研究生院的教育,可這個宏偉藍圖無法實現了。一家人辛辛苦苦地工作,可還是攢不下足夠的錢。因此至少得有幾個孩子輟學去掙錢,好幾種不同的方案讓酒川一家人好幾個夜晚徹夜難眠。

這不是龜次郎的錯。他本來可以讓四個男孩子留在學校裏,讓禮子姑娘去上大學,但中國傳來的消息愈來愈壞。語言學校的和尚和領事館的官員一再地對日裔僑民說,天皇正面臨著日本歷史上最大的危機。“這個神聖的男人,”和尚用沉痛的語氣說,“天皇在夜裏入睡時,肩負著全日本的重擔。你們至少能支持我們的軍隊,讓他們勝利挺進中國。”軍隊總是在勝利的邊緣徘徊,日本人的新聞報道中顯示,每一個禮拜都有一個新的省份被占領,可日本軍隊好像什麽成就也沒有取得。那一年的八月份,領事館官員發布了一份報告,直言不諱地說:“我想要這些群島拿出五萬美元來幫助拯救日軍。”

酒川家捐出了七十美元。那天晚上,全家集合在一起。“禮子不能去上大學了。”龜次郎直截了當地說。那有著極高天分的禮子姑娘——麥金利學院鼓聲俱樂部的主席,榮譽學生——雙手放在膝頭,嫻靜地坐在那兒。她是個好姑娘,一聲也沒吭,可五郎不能不說話。

“她比我們幾個懂得多。她必須得上大學,然後她就能當上老師,給我們付學費。”

“姑娘們得嫁人。”龜次郎不慌不忙地講著道理,“漂亮姑娘一下子就能嫁得出去,上學的錢和以後掙的錢都歸了別人。”

“她可以答應我們不嫁人。”五郎提出。

“必須上學的是男孩子。”龜次郎說,“雖然我弄不明白你和忠雄怎麽就沒考進傑斐遜學校,你們難道是笨蛋嗎?你們怎麽就學不會說英語呢?”他用日語生氣地說著。

“求您了。”溫柔的女孩子懇求,“您也看見了,只有那些種植園老板的兒子們能進好學校。”

龜次郎扭頭看著女兒。她說的理由讓他又驚又氣。

“是麽?”他問。

“當然是這樣。”禮子姑娘答道,“實和茂雄以後也考不進。”

“麥金利學校沒什麽錯。”五郎厲聲說,維護著亞洲人、葡萄牙人和本地土著上的那所教學出色、但擠得像兔子窩似的學校。學校舒適宜人,風氣溫和,即使在教室裏也能驕傲地使用本地混雜土語。島上有為數不少的政治家都畢業於這所學校,然而這裏從未出過商業大亨。在麥金利學校,男孩子要是說一口漂亮的英語,得給人打碎下巴。盡管如此,這所學校還是能讓他們接受良好的教育,因為學校裏總會有兢兢業業的教師樂於看到像五郎這樣的優秀學生茁壯成長。

“別管麥金利學校了,”龜次郎對孩子們說,“禮子去做哪種工作掙錢最多?”

“讓她先掙三年錢,然後忠雄和我可以去工作,”五郎說,“到那時,她就可以去上大學了。”

“不行,”龜次郎說,“我發現,男孩子們一旦輟學,就不會再回到學校了。禮子必須從現在開始去工作。”

這時,那位沉靜的姑娘忍不住啜泣起來,弟弟們看見她的肩膀不情願地抽動著。五郎已經長成了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比父親塊頭還要大,他走到姐姐坐著的椅子旁邊,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父親說得對,”他用英語說,“你得嫁人,你這麽漂亮。”

“我們說日語!”龜次郎不滿地說,“坐下。說說讓她做什麽工作?”

“我可以去做打字員。”禮子說。

“日本打字員掙不到什麽錢。”龜次郎說。

“她能不能去給醫生當助手?”忠雄說。他是個纖弱瘦高的男孩子,比五郎個子高,但不如五郎壯實,“那種工作掙錢多。”

“她沒有受過訓練,咱們也拿不出錢來。”龜次郎答道。他等了一會兒,幾乎不敢把腦子裏想的拿出來公開討論。接著,龜次郎吞了一口口水,說:“我跟石井君說過,他說……”

“求求您,父親!”男孩子們插嘴,“不要給石井君工作!如果你聽聽他怎麽說的……”

“石井君是個笨蛋。”禮子姑娘笑起來,“大家都知道。”

“咱們家欠著石井君的人情。”龜次郎堅定地說。他老是說這句話,但他從來不給孩子們解釋,那個行蹤詭異、一年比一年奇怪的矮個子是怎麽讓他們家欠下了人情的。

“石井君說,日本人掙大錢的唯一方法……”他故意停下不說了。

“偷錢!”五郎用英語開玩笑,父親猜出了大概是什麽意思,但不知道確切說的是什麽,所以並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