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3/6頁)

“我。”五郎回答。對他來說,撒謊是想也沒想過的。

“你說什麽?”

“我說我長大之後絕不回日本。”

和尚沉著臉又拿起教鞭,這一次他鞭打的時間又長,下手又兇狠,最後他問:“現在你回不回日本?”

“不回。”五郎固執地回答。

那天晚上,和尚告訴龜次郎:“我們不要這樣的孩子留在日本學校。他不具備正常的感情。”

“他禮拜一就回來。”龜次郎恭恭敬敬地說,在師長面前鞠了一躬。“相信我,先生,他會回來的。”

那是星期三的晚上,遍體鱗傷的五郎要上床睡覺,父親抓住他的手,輕輕地說,“哦,不行!你今天晚上不能睡覺。”

“但是我明天得去上學。”五郎懇求。

“不。你沒有學可上了。從今天晚上開始,你跟我幹活。”龜次郎給兒子穿上暖和的衣服,帶著他去幹活的地方清理茅廁。讓五郎感到震驚的,不僅是父親的工作,還有那種工作帶來的羞恥。踉蹌的醉漢對他們出言不遜,還有那股惡臭。但羅圈腿的小矮個龜次郎什麽也沒說。他拉著兒子,做著自己的工作。到了黎明,兩個挑糞工洗了個熱水澡,在其他孩子去上學的時候吃了早飯。

禮拜四、禮拜五和禮拜六晚上,年輕的五郎繼續跟父親清掃茅廁。最後他覺得太惡心了,甚至害怕走在意志堅定的父親身旁。禮拜天早晨,明媚的熱帶陽光從鉆石山後升起,龜次郎對兒子說:“這就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幹的活兒。你願意跟和尚賠罪嗎?”

“願意。”

“你準備好上兩所學校了嗎?”

“準備好了。”

禮拜一下午,龜次郎帶著五郎回到神社,站在門口。兒子對全班同學說:“我為上個禮拜三說過的話對全日本道歉。我向您道歉,先生,因為我的惡行。我對您道歉,父親,因為我是個不孝的兒子。”

“你現在願意回日本了嗎?”和尚說。

“是的,先生。”

“那坐下,咱們要開始上課了。”這次事情之後,酒川家的孩子們再也沒鬧過事。

在有一件事情上,龜次郎不會假手任何人來教育自己的孩子。每次帶著家人步行穿過卡卡阿克時,龜次郎都十分警惕。他一直用右手抓著左腕,然後他的孩子們就都明白了。

“那個是嗎?”男孩們悄悄問道。

“那個就是。”龜次郎用沙啞的、受了驚嚇的語氣說。酒川家的人就是這樣學會了分辨賤民,也就是那些溜到夏威夷來的不可觸碰之人的。酒川太太對禮子姑娘講了一番任何姑娘都有可能遇到的最悲慘的命運:“卡卡阿克有個姑娘,名叫板垣,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嫁給了一個賤民。她的家人只好屈辱地去另外一座島上生活了。”

一個自尊自愛的家庭總有辦法保護自己不受賤民的幹擾。龜次郎告訴孩子們:“到了你們該成親的時候,我會找個偵探,讓他來告訴我對方是賤民還是沖繩人。”在夏威夷,有兩個這樣的偵探,他們保存著每一個日本家庭的档案,很少有哪個賤民或沖繩人是他們不知道的。請偵探得花上一大筆錢,但他們能讓新郎或新娘避免配錯對的難堪,所以日本僑民都願意付這個費用。

過了一段時間,當禮子姑娘到了必須進入高一級學校的年齡時,她父親就不再為賤民操心,而是轉向了一件更緊迫的事情。夏威夷的豪類居民不堪忍受學校裏說的那種難聽的英語,聯合起來要求每座島上都必須有一所規定所有學生都說聽得懂的英語的學校。正是由於這些人的憤怒情緒,才有了所謂標準英語學校的發展。孩子們必須經過語言測試才能獲得入學資格,以證明他們所說的英語沒有受到本地混雜土語的汙染,只有這樣,才不會影響班裏的其他學生。這些學生通常都要參加美國大陸的大學入學考試。

標準英語學校的初衷是好的,因為在其他學校裏,常常沒有任何標準可言,就連教師授課也常常使用本地混雜土語。然而要進入這些高級學校的選拔過程卻成了島上有史以來的一大恥辱。種植園經理們很快就放出風去:哪些老師錄取了太多亞洲血統的學生,就會被看不起。於是,這些學校自然就成了收費昂貴的私立學校。那裏師資優越,經費來自於全體島民的稅收,通常只有豪類的孩子才能進入。歧視很快就形成了。面試學生的老師都有人耳提面命,哪怕某個孩子只表現出一點點口音,或者用錯一個詞,也會被拒之門外。甚至出現了一種十分不堪的諷刺:教師們知道自己正處於種植園主的監視之下,因而專門為日本孩子和菲律賓孩子設置了特殊的考試,那些孩子還沒張嘴說,教師們就已經知道他們會犯哪些錯誤了。當然,總有幾個亞裔醫生和律師的兒子得以入學,以防止濫用稅收的情形引起太大民憤。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使用標準英語的學校成了另一種把亞洲人捆在種植園裏的工具,那裏才是他們的歸宿。正如霍克斯沃斯・黑爾任教育委員會成員時大力促成這類學校時說的那樣:“我們教育那些鄉巴佬的時候,絕對不能超過他們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