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8頁)

官家高興地點點頭,用一個習慣的動作向侍立的宮女們示意。她們立刻取來事前早已準備好的碧玉酒注和瑪瑙酒盅,走到禦案前面。官家親手滿滿地斟了一盅酒,遞給劉锜,說道:“這是朕日常飲用的‘小槽珍珠紅’,斟在這瑪瑙酒盅裏,色味倒還不錯。卿且飲過此杯,朕別有饋贈,以壯卿的行色。”

劉锜舉盅一飲而盡,謝了恩。這時大內監入內省都押班張迪好像從地洞下鉆出來似的——劉锜根本沒有發現他什麽時候進來——忽然伺候在禦座的後面。官家回過頭去,用著呼喚狗子一樣的聲音呼喚他道:“張迪,你可陪同劉锜前去天駟監,讓他自己挑選一匹禦馬,連同朕前日用的那副八寶鞍轡,一並賜予劉锜。你可要小心伺候!”

禦賜鞍馬,雖是常有的事,但讓受賜者自己到禦廄中去挑選馬匹,卻是破例的殊恩。官家還怕劉锜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別回溯了往事,說四十年前秦鳳路沿邊安撫使王韶收復洮、河兩州(那確是震爍一時的殊勛),凱歸京師時,先帝神宗皇帝曾讓他自己去天廄中挑選馬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其他的人援引過這個特例。

雖然是官家的親信,經常受到脫略禮數的待遇,劉锜卻寧可官家對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不願自居為、更加不願被人誤認為近幸的一流,他認為只有這種人才會覬覦非分之賞、破格之恩。他劉锜不願接受這個。他婉轉地辭謝道,自己還沒有出過什麽力,立過什麽功,怎敢與先朝大臣相比,領此過分的厚賞。可是官家的恩典卻是一種更巨大和溫柔的壓力,他絕不允許劉锜對他的恩典再有半點兒異議。他連聲催促劉锜快去選馬,休得推辭,還說“天下的良驥駿馬都薈萃於朕的禦廄中,卿可要好好地選上一匹”,然後意味深長地笑道:“卿無論今日賫旨西馳,無論異日有事疆場,都省不掉一匹好腳力。朕特以相贈,用心甚深。卿斷不可辜負了朕的這番心意。”

劉锜還待推辭,忽然從官家的微笑中領悟出他的暗示,一道異常的光彩突然從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來。官家高興地看到劉锜已經領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劉锜真是可兒,三言兩語就揣測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廝還在朕面前中傷,說劉锜一介武夫,終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頭使用之人,都經朕多年培養,強將之下豈有弱兵?”官家喜歡的就是和聰明人打交道,更喜歡在小小的鬥智中打敗以聰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愛劉锜了,索性進一步滿足劉锜的願望道:“朕久知卿在京師有‘髀肉復生’之感,幾番要待外放,都經大臣們諫阻。這遭北道用兵,朕決心派卿隨同種師道前去,做他的副手,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願?”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劉锜的心事,使他再也沒有什麽理由推辭恩賞。他帶著十分感欣的心情,與張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前往天駟監去挑選馬匹。

2

入內侍省都押班張迪是政宣時期官場中的一個出色的人物,一個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活躍分子,一件活寶。

既然是內監,在生理上,他就是個已經變了形的男子,還未曾變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兩性之間都沒有他的位置。但是這個尷尬的、兩棲的生理地位並不妨礙他在宮廷和政府兩方面的烜赫聲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能夠恪遵官場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體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勢的人;

要堅決踢開那些黴官兒;

要念念不忘地記得應該牢記的事情;

要了無痕跡地忘記應該忘記的事情。

這看來是夠簡單的,但既然成為格言,就不是每個官兒都能輕而易舉地把它們做到。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羞恥之心,在趨炎附勢之際,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情面觀點,與故人割席時,不免要拖泥帶水。這兩種人犯的錯誤,看來不算很大,卻與做官的原則水火不相容。張迪對他們是深惡痛絕的。有一天,炙手可熱的大內監梁師成問中書舍人王孝迪為何不蓄須。王孝迪回答得果斷爽利:“爺之所無,兒安敢有?”這樣的捧場才算合了張迪的脾胃,他喜歡的就是這種人。

官場上還有些官兒的記憶力很差,有時忘記了應該牢記的事情;有的則相反,記性太好,偏偏記得應該忘記的事情。開府儀同三司李彥曾經做過楊畏的下屬,如今楊畏已退處閑散之地,李彥飛黃騰達,早已越過他的頭頂。楊畏偏偏要倚老賣老,賣弄他的好記性,在別人面前,有時甚至當著李彥的面,提起當年舊事。可笑這個楊畏,在先朝時以善變著名,人稱“楊三變”,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變得毫不機變了,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