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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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接近目的地,劉锜就越感到興奮和激動。

劉锜的故鄉就在渭州以西大約只有三天路程的德順軍。在他出發時,官家也曾囑咐他順路去探望因病在家休養的老父,可是劉锜考慮到任務的重要和緊張,不打算回故鄉去。

在劉锜看來,和德順軍一樣,渭州也是他的故鄉。自他的父親劉仲武在西軍中擔任高級軍官以來,就把他長期帶在身邊,他在渭州住過的日子甚至比在德順軍待的時間還要多些。因此,盡管旅途十分疲勞,他的精神狀態卻是非常煥發。一種遊子歸故鄉的喜悅感不斷從他心中湧上來。

當他輕騎簡從,驟馬馳入渭州城時,這種歡樂的情緒達到最高峰。

渭州不是商業城市,原來只有三五千居民,但它長期成為涇原路經略使和陜西諸路都統制的駐節所在地,這兩個衙門替它吸引來大批軍民,使它逐漸成為陜西五路中最繁榮的城市。城內房屋櫛比,店鋪林立,有幾處街坊市井幾乎可以與東京比美。這是劉锜自幼就熟悉的。

渭州雖然是西北軍軍部的中心地,但是作為軍事第一線的要塞城池,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年來,西北邊防軍和它的強敵西夏以及散處邊境諸羌建立的軍事地方政權基本上沒有發生過較大規模的戰役,即使有戰爭也發生在幾百裏或千裏以外的邊遠地區。雖然如此,根據西北邊防軍的老傳統——“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仍然把這座城池放在嚴密的軍事戒備之下。城外密壘深溝,城廂內外巡邏頻繁,盤查緊嚴,特別在軍部附近,崗哨環衛,氣象十分森嚴。這一套防衛制度還在種師道的祖輩種世衡、種諤等擔任西軍統帥時就建立起來,經過八九十年的戰爭,又不斷加以補充和充實,使得這座城池猶如鋼鑄鐵澆一般。這一切也都為劉锜所熟悉。

短別的幾年,沒有使這座古老的城池發生多大的變化。劉锜熟悉它的一切,甚至在許多值勤的哨兵和往來於街道的居民中,也有許多熟識者或似曾相識的人。他一一親切地招呼了他們,有時索性跳下馬來跟他們寒暄,並且努力搜索著與他們有關的少年時期愉快的回憶。

古老城市裏的古老居民有一種固定執著的古老性格。他們不會輕易忘記一個朋友,不會隨便改變對一個朋友曾經有過的良好印象。他們用著笨拙的、看起來不是那麽動情的動作和語言招呼了劉锜,意思卻是殷勤的,好像跟他昨天還在一起,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分過手一樣(實際劉锜去東京供職之前又在熙河軍中服役,離開渭州已有六年之久了)。受到這種情意綢繆的接待,劉锜感到更加輕松,恨不得在他辦好公事後,遍跑全城,遍訪所有老朋友,重敘舊情。

可是這種愉快輕松的感覺很快就被另一種沉重、嚴肅的氣氛所淹沒。他絕沒有想到,當他來到軍部的東轅門外,西北軍統帥種師道已經率領一大批部將、僚屬在轅門外躬身迎候。和居民相反,在他們恭敬肅整的表情中絲毫看不出有一點故舊之情。他明白自己不是被他們當作老部屬、老戰友,而是被他們當作口含天憲、身賫密詔的天使而禮貌地接待了。這並不使他舒服。

劉锜的任務帶有一定的機密性。事前他沒有通過正常手續預告自己的行蹤,他打算輕騎簡從、不驚動大家地來到軍部,先和種師道個別談話,使他本人心悅誠服,再出示密詔。沒想到種師道發揮了兵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妙用,從哪裏打聽到他的蒞臨,預先在轅門外布置了戲劇性的歡迎場面,使得劉锜想要訴諸私人感情的打算落了空,劉锜感覺到在這場前哨戰中他已受了一次挫敗。

既然事情已經公開化了,他的天使身份已經暴露,他只好將計就計,奉陪到底,把這場戲認真地演下去。

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封用黃綾包裹著的詔旨,雙手恭敬地捧著,氣宇軒昂地走在那一群迎迓他的人前面,筆直地走進他熟悉的軍部正堂。這時所有正對正堂的大門都為天使打開了,手執刀槍矛戟的衛兵們好像生鐵鑄就一樣直立在甬道和台階兩側,形成了一種森嚴、冰冷的氣氛。劉锜走到預先為他鋪設好的香案面前,莊嚴地宣布:“種師道前來聽宣密旨,余人免進!”

種師道帶著不樂意的表情,向跟在後面的人們有力地擺一擺手,仿佛只消擺動一下這只在十萬大軍中指揮若定的手,就會產生意料不到的效果。果然,在一陣鏗鏘的刀劍觸動聲和急遽的腳步聲以後,堂前堂外的人都迅速地退到遠處。然後種師道蹩著右腳(那是在臧底河一戰中被西夏人射傷以致成為輕微的殘疾),撩起因為拐腳走路而顯得不太合身的袍服,盡他年齡許可的速度,趨向香案面前,困難地跪下來,聽著劉锜用明朗清晰的聲音宣讀詔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