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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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锜、馬擴準時到達鎮安坊,悄悄地走上闃無人影的醉杏樓,最後才發現師師獨自支頤坐在閣子的裏間。她在沉思著,她的表情是嚴肅的,這說明她在小詞中強調的那個“心頭的結想”是實有之事,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並非詩詞中的習慣用語、陳詞濫調。但是一看見他們來到,她的神情迅速轉換了,她變得興高采烈,容光煥發,似乎要把心事瞞過他兩個。

“二位聯袂來此,何其姍姍來遲?”她完全略去了客套,以一種好像每天見面的熟朋友那種親切的語調責問道,“倒累得師師幾度上樓,凝佇延頸,望眼欲穿了。”

費長房有縮地之術,師師也有縮時之術。她故意選擇了“聯袂”這個詞兒,一下子跳躍過一年三個月的時間,把他們拉回到去年春間在醉杏樓這場快敘的回憶中去。師師從來是重感情的人。她重視這兩個朋友,是因為她確信他們兩個對她也抱著同樣的感情和深切的理解,這兩樣似乎很容易得到,實際上在許多朋友之間,特別在師師所處的特殊境況中都是十分難得的東西。

師師高高興興地請他們兩位在閣子裏小坐。她雖然需要友情,卻沒有試圖要他們幫助她一起來解開心頭之結,這個結既然屬於她個人的秘密,好朋友也無能為力,何況她從來沒有在朋友面前訴痛說苦的習慣。他們小談一會兒,師師就用一個含有歉意的淺笑把他們留在閣子裏,自己翩然走進後室去梳妝打扮了。

師師神情的轉換,沒有逃過兩個朋友的眼睛。這一轉換,如果出之以虛偽,那原是她們那一行職業的長技,可是劉锜、馬擴都不是用這種眼光來看待她。他們認為她的一切都出自衷心,因此當她進入內室時,他們聯系了去年的印象,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師師的變幻莫測。她有時是一片烏雲、一片彤雲,有時又好像一片被落日渲染、返照著的晚霞,帶著萬紫千紅、千變萬化的絢爛的顏色。她又好像是一支放在掌心中的磁針,為了尋找正確的方向,一直在遊移、振蕩。

今天,她的這個特點,更為顯著。

她一向以“冷”的性格聞名於時,今天卻表現出很大的熱,熱到足夠把周圍的空氣都燃燒起來的程度。她一向不喜歡到熱鬧場所去拋頭露面,自從出了大名,特別從官家賜幸以來,她更加自重身價、輕易不願出門去和那些凡姝俗艷爭勝鬥妍,今天她卻是這樣興致勃勃、這樣迫不及待地要求他們兩個陪她去金明池,而她一向又是很少對朋友們提出個人要求的人。所有這些,對她都是反常的行為。這還不算,尤其使他們大吃一驚、疑訝不止的是,他們原以為今天她會像往常一樣換一套優曇花般純潔的月白色的緞襦或者換一件與她一向的性格舉止十分和諧的天藍色的綃衫出門。這兩種顏色都是她平常最愛穿著,也是由她起始穿著以後,大家學習模仿,風靡了東京城的。但是他們猜錯了,她走出梳妝間時,身上竟然穿一件隱隱織著水紋的緋色羅衫,曳著同樣顏色和花紋的裙裾,這一套窄窄小小的服裝適合騎馬之用。她的鬢邊系一朵用絕薄的絹紗制成的蟬兒,這大約就是古書上所說曹丕之姬莫瓊樹佩戴的“縹緲如蟬翼”的蟬鬢。

人們都知道師師一向不喜歡艷裝,不喜歡過於鮮艷的色彩,更加不喜歡周學士刻意求工的一句名詞:“平波落照涵緋玉”,認為它過於雕琢,就近於不自然了。叫他們意料不到的,她今天居然就穿了這套根據這句詞設計織染顏色和花紋的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他們跟前,似乎要他們鑒定一下這套衣服對她是否合身。

認定某一個人只適合穿著某一種顏色、某一種式樣的衣服,這原來就是一種偏見。現在他們看到師師忽然穿了這套他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裙衫,同時也發現了一種在她身上很少發現過的嬌艷明媚的姿態。問題不在於衣服,而在於人的風度韻姿。只有具有師師這樣的風華絕代,才能夠隨心所欲地把自己打扮成為她所願意打扮成的人。如果沒有師師那樣的風度,沒有師師那樣的藝術興趣而具有同樣的驚世震俗、標新立異的炫耀感,那就只能貽笑千古,成為歷史的話柄了。今天師師打破她本人的成規——這個成規師師只用來突出自己,並不用來束縛自己——似乎立意要以她個人的美來和整個東京婦人的美的總和來挑戰。她具有這樣堅定的信心,自信只有她個人的美才能夠為今天這場慶祝慘勝典禮的寶塔尖上結成一個金光燦爛的塔頂,沒有她,就完成不了這場慶典。

這種心理既是反常的,也是不足為訓的。當她忽然意識到在她尊重的朋友劉锜、馬擴面前暴露了這個弱點時,她好像一個任性的孩子立意要幹一件壞事,忽然發現寬容的母親一雙微露譴責的眼睛正在盯著她那樣不自禁地臉紅起來。如果說,師師的眼波就是一泓碧水,那麽她臉上的紅暈就是被那種羞慚意識返照出來的“緋玉”。她因為羞慚而臉紅起來,又因為情不自禁的臉紅而增加了羞慚。這時案幾上正好放著一把聚骨扇有人考證始於金章宗時,其實北宋時已由高麗傳入中國。,她順手拿起來,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扭,把它展成一個半月形,就用它把自己的羞慚的臉龐遮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