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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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東北部的冬天,難得有幾天晴朗,平時老是暗騰騰、陰沉沉的,看不見一絲陽光。它像一個脾氣乖戾、暴躁,對人世間的一切都持著否定態度的老人。人們稱這種天色為“釀雪天”。可是它已經醞釀了好幾天,雪仍然沒有落下來。

一天下午,剛過未牌時分,從平州西城門內開出一支散散漫漫、稀稀落落的隊伍。它出城後,就進入城西郊山區,越過遼、金戰爭中出名的兔耳山。戰士們似乎帶著懷古的心情,在戰場上憑吊一番,兜了兩個圈子,然後轉出來,走上往南的灤州大路,很可能是開往清州。清州在邊境線上的那一端,已經屬於宋朝的地界,目前有一隊常勝軍防守著。從平州到清州是金滅遼後與宋互通使節往來的正道。

這支排列得稀稀朗朗的隊伍,人數卻不算很少。從未時直到傍晚時分,城裏還不斷有人開出去,看來已經做好夜行軍的準備。但它的紀律十分松弛,戰士們在不成行列的隊伍中可以任意行動,隨便說話,在行軍途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尤其使人驚訝的,一過黃昏時分,從山區裏走出來的前隊士兵,不待上級命令,就自動在原地休息起來,這裏、那裏到處出現一堆堆的篝火。他們夾七夾八地說話嚷鬧,有的問今晚在哪裏宿營,有的竟然要求開回城去休息。軍官們聽了,大聲吆喝幾句,提起馬鞭來,擺出要撾人的姿勢,隨後又讓他們落入更大的喧嚷中。軍官們吆喝的是女真話,戰士們說的是契丹話、渤海話,也有一部分被簽征來的漢兒操著遼河地區以及本地的鄉音。從混雜的語言和不統一的服裝來看,這確是一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雜牌軍。

在這個敏感的邊境地區行軍,而且看起來還有越界闖入宋軍防地之勢的這支雜牌軍不像是要執行什麽秘密任務的突擊部隊,因為它不具備一支突擊部隊必須具備的保密和迅速兩個條件。它更不像一支堂堂之旗、正正之鼓,準備把自己的軍事目的昭告於天下的大張撻伐之師,因為它既沒有那麽大的行軍規模,也沒有那樣整肅和緊張的氣氛。凡是看到過金軍正式出師的人們就會感到那種整肅和緊張的氣氛。它們正是十年遼金戰爭中,金軍戰必勝、攻必克的重要保證。

在斥候們的眼睛裏,這支雜牌軍是偶爾經過這裏、偶爾闖入邊境線的烏合之眾。如果再碰巧遇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它也可能發動一場偶然性的邊境挑釁。自從遼亡、宋金對峙以來,雙方關系時緊時弛,在河北、河東兩條邊境線上曾經發生過多次邊境糾紛,當然那只是偶然的。金軍集結了部分隊伍,有時也由著名的統將率領,大多的情況則是由一兩名猛安,甚至只有一名謀克率領了幾十或上百名金軍就闖入宋軍的邊境線,殺人掠地,或者得到便宜,暫時占據一些軍事據點,掠去人畜糧食後,不久即通過外交談判或自動撤退,或者在宋軍的反擊下,金軍折了便宜,廢然而返。兩者都是試探性的進攻,都沒有釀成更大的戰端。

已經投降了宋朝,並成為宋朝北邊長城的常勝軍首腦郭藥師,不敢輕易對金軍開釁,基本上采取消極防禦的姿態。他麾下的大部分邊防部隊則對金軍的這種試探性的進攻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以後就不把小小的邊境糾紛擺在心上,可以就地解決的也不向軍部稟告。軍部睜開一只眼睛,閉著一只眼睛,只要糾紛的範圍不再擴大,就聽憑下面處理,非到萬不得已,不向宣撫司稟告。可以說上自朝廷,下至邊防部隊都已經適應這種邊境糾紛了,誰都沒有把這種糾紛看成一場大戰的信號。

現在,對這一支雜牌軍的偶然性的行動,宋朝的斥候們大概就是根據這個印象向邊將匯報的,而邊將們也是根據這個印象來判斷敵情的。這一天,邊防將領給軍部的例行報告仍然是照例的“平安無事”。

可是非例行性的事件終於發生了。

午夜甫過,一支擁有數百名女真鐵騎的精銳騎兵部隊突然集合起來。人們這才看到金軍鋼鐵般的紀律、野兔一樣敏捷的動作和閃電般的速度,他們半夜出發,跑了二百多裏路,拂曉前已經出現在清州城下。一名全身披掛的女真騎士,躍馬馳到城東門外,挽起樺皮弓,把一支在箭頭上系著書信的勁矢射進城頭。這是一封很有禮貌的信,由金朝東路軍統帥二太子郎君斡離不出面,邀請清州城的文武官員出城參觀“打球”。

女真人的馬球很出名。參加的騎士分為兩股,各用一根木棍在疾馳中把球兒打來打去,打進用木架搭的球門中就算勝利。參觀起來,確是壯觀。可是在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邀請觀球,顯然不懷好意。清州守將明知有故,但懾於二太子的威名,又在兵臨城下的被動情況下,只好硬著頭皮,開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