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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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軍南侵前的兩個月左右,前線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局面。首先是,在長達數百裏的東西兩條邊防線上,金軍突然全面停止了挑釁行為。這原是它最擅長炮制的。在過去兩年中,這種挑釁行為層出不窮,有時,一天要發生幾起,弄得宋朝軍隊應接不暇,窮於對付。

還有,金朝派到軍前來的使者,態度也比過去改善了,有時竟很有禮貌地問起宋朝邊境軍政長官的生活起居來,這使他們有點受寵若驚了,這在過去也是不能想象的。過去,金使一來到軍前就有無窮的責難、粗暴的吵鬧,有時還咆哮怒罵,在這條戰線上也使宋朝邊臣窮於應付。

過去,金使的責難集中在幾個問題上。第一,他們每來必問到宋朝收容抗金的殘遼將官張覺,存心破壞宋金關系的罪名。盡管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宋朝對此早作處理,把張覺縊死了,首級送給金人,賠罪認錯,金朝還是不肯輕易了結這件公案,每次都要提出來責問,作為宋朝違約背盟、敵視金朝的大口實。

另外還有好些口實。

一款是宋朝遣使勾結耶律大石,企圖與他聯合攻金。這一條由於宋朝給耶律大石的國書在使者身上截獲,鐵證俱在,抵賴不掉。幸好金朝貴族可能對耶律大石有所畏懼,不敢開罪他,連帶對宋朝這方面的責難也放松了,這件事說過一兩次,以後就不再提起。

一款是童貫答應饋贈的二十萬石大米,譚稹賴賬不付,有失信用。這件事其實還是金朝不守信用。原來在童貫任上,金人答應送他一千斤關東老參,童貫答應送白米二十萬石作為回禮。後來童貫離任。兩件事都自然消滅了。不意人參之贈,只有口頭默契,白米之饋,卻載在文書上的。金人根據文書,一再派人前來要索,譚稹了解了前因後果,他吃不到人參,當然不肯拿出二十萬石大米。這件交涉,真叫經辦人趙良嗣軋扁了頭。後來也一直懸而未決,成為金人的一個口實。

一款是宋朝收容殘遼的逃官趙溫訊。

這個趙溫訊曾做過遼的諫議大夫,很有才略,與趙良嗣有八拜之交。金人離開燕京時,趙溫訊與許多遼的官員一樣被擄往關外。趙溫訊趁隙逃回,替童貫、王安中出了一些主意,辦了不少事情,受到重視,他自己也以為找到一個安樂窩了。不想他的活動被金人偵知,金派使者前來要索。趙溫訊向趙良嗣長跪求救,趙良嗣沒法救他,反而說了兩句風涼話:“本朝固不欲諫議過去,然金必因此尋兵。大丈夫生死有道,生也為民,死也為民,借諫議一身,解兩國之兵,利也不淺。”趙溫訊熟知童貫、王安中、趙良嗣等一夥人都是“生也為己,死也為己”的,偏偏要他“生也為民,死也為民”,叫他如何服氣?他檻車上道,自分必死,不料斡離不看中他的本事,非但不殺,反畀以重任。從此他死心塌地地為金朝效勞,變為“生也為金,死也為金”。而宋朝收容遼的著名逃官,又構成一項罪名。

另一款是宋朝收編義軍董龐兒及其所部。這件事本來是公開的,董龐兒收編後改名董才,後來入朝面聖,賜姓名為趙詡,官拜防禦使。宋朝方面絕對沒有想到收編董龐兒有何開罪金朝之處,不料金朝方面忽然提出嚴重抗議,認為董龐兒在遼時已起兵反遼,是遼的“劇賊”,遼既降金,遼的官員和叛逆同樣都屬於金朝所管,董龐兒自應引渡給金朝治罪,宋朝擅自收編,又是一項挑釁的行為。這件事使童貫十分頭痛,為息事寧人計,宣撫司裏也有人主張引渡,有人主張斬了他的首級以謝金人。無如董龐兒的名字已達天聽,正是宣和天子親自賜他姓趙名詡,斬了他,官家面前怎生交代?再加上他機警絕人,幾次躲過宣撫司為他掘下的陷阱。童貫無奈,想把這件事推給郭藥師,郭藥師也不肯為此戎首,董龐兒和他的部隊就在這夾縫中生存下來了。

這件事十分棘手,十分難處,對金人沒法交代,也影響到童貫以後不敢再放手招撫義軍。

宋金雙方,當時表面上還保持著友好同盟的關系,雙方國書往來,都要寫上“本朝志欲協和萬邦,大示誠信,念海上結交之義,共立誓約,永保和平,苟或違之,天地鑒察,神明遭殃,子孫不紹,社稷傾危”等字樣。當然哪一方違約背盟,理應受到對方的責難。不過奇怪的是,一心只想維持“友好同盟”的宋朝受到對方如此多的責難,真叫它長出一百張口來也難為自己分辯,而宋朝對於一心只想南侵、已經制造了那麽多的邊境糾紛的金朝卻噤若寒蟬,連一次措辭軟弱的抗議也不敢提出。對於金朝的種種責難,或者自己有點理屈,或者完全是對方的無理取鬧都不敢聲辯,更談不到據理駁斥。雙方的外交活動,早已變成單方面的譴責、威脅、恐嚇。這就怪不得只要聽到金朝將派來使節談判的消息,宣撫使就嚇得六神無主,朝廷也深感頭痛,最後,總是低聲下氣地賠罪認錯,還給使者送去大批重禮,才勉強把交涉擱起來再說。